“艾……”

远处再次传来飘渺的叫声，但这回阿荼已经听得清楚声音了。艾？

艾……艾沐……

就像是下意识一样，阿荼不由自主地补充完那个名字。

阿荼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巷子里。

他的脚下出现了，出现了一大条狰狞的裂缝。

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坍塌。

他不禁捂住头喊出声。

但那些瓦楞碎片掉到地上，纷纷化为了光点。地上的蜘蛛织月图案依然发出幽幽的红色光芒。他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诡谲的图案。

那个图案里面，飘出了一小片发着洁白光芒的羽毛。羽毛逆风飞起，飘到了阿荼身边的那个小女孩上方，慢悠悠地落到小女孩身上。

“艾沐！艾沐！”

阿荼转身一抓，小女孩的身体化作光球消失了。

裂缝里面传出更加明亮的白光，阿荼只得用手臂挡住，闭上了眼睛。

——阿荼，阿荼，醒来呀。

我不会再淘气调皮的了。

我也不会再去酆都不回来了。

所以，阿荼醒来，好吗？

这带着哭腔的小女孩声音，让阿荼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擦着眼泪的灰色头发小女孩，站在红色的图案上，赤裸着冻得通红的脚踝。阿荼不禁蹲下来摸了摸地面，这白茫茫一片的，是雪？空旷的地面上，除了他和艾沐，再没有别人了。而且总隐隐觉得一阵冷冷的气流在脚下吹过。

“爹爹。”

灰色头发小女孩的背后，走出一个脸容相似的黑发女孩，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阿荼。

“你……你不是艾沐吗？”

“我是，她也是。”艾沐放下手臂，淡红的眼睛望着阿荼，然后轻轻往后一牵，牵起那个女孩的手臂。虽然那女孩看上去年纪很大，但那女孩怯懦地缩了缩身子，并不敢往阿荼那里走哪怕一步。

你，和她，都是艾沐？

阿荼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

艾沐诚恳地点点头，“嗯，应该说，她才是本体，但她的……留在我这里了。所以，我是艾沐，她也是。我们都是‘艾沐’。”阿荼只能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灰色头发的艾沐，温柔地拉起躲着阿荼的黑发女孩，向阿荼走过来。

“是时候，该记起来了。这是阿荼曾经最想念的人，还有珍贵的回忆。”

我的？

阿荼打量着那个躲在艾沐背后不敢看自己的女孩，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他只记得眼前这个瘦小的艾沐，但那个“艾沐”，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黑发女孩呢喃道：“爹爹……”

艾沐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滴到手上，一转身看到她又在哭，急忙安慰道：“不是你说要见他，唤醒他的记忆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明明我也会帮你的！”

“不是，不是的……”黑发女孩痛哭流涕，擦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能看见爹爹，我已经很满足了……即使，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

等等，阿荼忽然隐约记起那张在梦境里出现过的，可怕的女鬼的脸……

“你……你不是，恶鬼吗？”

艾沐失望地叹气，“阿荼，鬼也有灵的核心的。她的核心，在我这里呢。是她说，想要最后再见你一次，她有话想对你说。”

“哦，是这样啊。”阿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三个人，隔着那个蜘蛛织月图案沉默了好久。艾沐看了看阿荼，又看了看身后的女孩，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女孩也一直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你不是说有话要跟阿荼说，才坚持要出来吗？”艾沐凑过去，小声地问。“但我……之前做了很多事情……我……已经没有脸面对爹爹了。”女孩满是歉意地回答。

“是吗。”阿荼慢慢走过去，站在女孩面前，艾沐知趣地让开了。女孩抬起头，仰望着阿荼的脸庞，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她入迷地盯着阿荼，阿荼也乖乖地让她摸。那冰冷的细小指头，在阿荼脸上轻轻点了点，一眨眼，她的眼泪再次下来了。

“爹爹……你还是那么温柔。”

“那你还想对我说什么？”阿荼的语气也忍不住缓和了一点。

女孩怯懦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头转向了别处，“对不起，爹爹，艾沐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已经不是以前的艾沐了。对不起。”

阿荼伸出手，摸着女孩那柔顺的头，“不，你能来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而且，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吧？你坚持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做了那么久，已经很厉害了。”

“啊……啊啊……可我……”女孩蹭了蹭阿荼温暖的手掌，早已泣不成声。

“足够了，你也该休息了。”

“真的，真的吗？”

“嗯，去吧，这回你可以休息了。”

“嗯……呜呜……呜……”

女孩颤抖着低下头，小声啜泣。艾沐默默走到阿荼身边，问：“那阿荼，她还有东西要还给你的。你要亲自给他，还是我来呢？”

女孩听到艾沐的话，抬起头，擦了擦眼泪，一脸难过地捧着一团气体，递到阿荼面前。阿荼伸手接过来，那团东西漂浮在自己手上，感觉很奇怪。

“爹爹，这是你以前跟千系女大人做的交易，留下的东西。现在，你能看到我，也就是说，我要还给你了。”

阿荼不禁问：“那你呢？”

“我已经……能看到爹爹，我已经很满足了。剩下的事情，就让新的艾沐去……陪伴你完成吧。”女孩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艾沐望着女孩，紧紧揪住阿荼的衣角不肯松手。

女孩回过头，望着艾沐，“那么，我该走了，这个结印，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毕竟，千系女大人，把我的灵核抽出来，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她踏入了那个织月图案，地上的红色线条如蛇一样蜿蜒爬动，慢慢爬到女孩身上，把她拖入图案之中。可她并没有露出一丝惧色，相反，还一脸解脱，露出轻松的笑容。

阿荼大叫道，跑过去想要抓住她：“你，你就这样——”

她推开了阿荼伸过来的手，摇摇头。

“能不能在最后，让我再听一次……爹爹叫我……的名字？”

她强装镇定，可说着说着，一滴泪水在脸颊上流淌下来。

阿荼犹豫了一会，不太自然地对她说：“嗯，艾沐。”

听到阿荼的话，她露出满足的笑容，身体渐渐消融在光线之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艾沐的眼神难得流露出惋惜的感情，“明明她……有别的办法留在阿荼身边的。”

“嗯？说起来，你在酆都做了什么了？”

“我……嗯，总之，阿荼，你醒来我再告诉你。”

艾沐急切地指了指阿荼手上的气体。这时候阿荼才发现，那团气体已经变成了一团类似玻璃的透明的东西，里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什么画面，一闪而过。阿荼不禁举起来，把脸凑过去看。

艾沐站在阿荼面前，把手背在背后。

“阿荼，你还是先看吧。我，我在外面等你醒来。”

“嗯？”阿荼猛地惊醒，一回头，无边无际的空白雪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捧着那团像气体又像玻璃的东西发愣。她们到底……地上的图案开始消融在雪地之中，阿荼迷茫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怎么开始下雪了啊！

——不对。

阿荼着迷似的把脸伸向了那团气体。原本混沌一片，无法思考的脑海里，竟然开始清晰起来。有些熟悉的画面慢慢涌现，跟眼前的雪地开始重合起来。

她是我的女儿。

自从妻子去世之后，我和她相依为命，住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上。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苦，我还是跟女儿过得很开心。

然而天意弄人，我考取功名又一次失败了。每晚的挑灯夜读，寒窗数十载，终究还是敌不过别的年轻气盛的读书人。我有点绝望，但看到艾沐纯真的笑脸，我又不忍心丢下她。她的每一声“爹爹”都是重燃起我生活中希望的明灯。

为了艾沐，我要坚持下来！

但——我没想到，鬼吏，会来找上我。

我救下了一只逃出酆都的鬼，那鬼开始诱惑我自杀，好占据我的身体。而我，不小心用毛笔击退了鬼，鬼吏得以追踪过来，抓到那只鬼。这神奇的才能吸引了鬼吏，于是鬼吏想要让我跟着去酆都。由于有一位判官转世，急需人暂时顶替，所以我，正好成为他们的目标。

当判官，就要丢下艾沐，让艾沐守在村里。

但是我……我也没想到我有那么厉害的才能。

到底……

最后，我还是敌不过鬼吏的劝说，跟艾沐撒了个谎，让艾沐留在村里，自己跟着鬼吏到了酆都。我原本以为，只不过是短短数月，不会有事的。

结果我忘了，酆都一日，地上一月。

等我要离开酆都的时候，才发现，艾沐的执念太深，让她已经变成了恶鬼。我很后悔，也很愧疚，所以，我决定，用我这得来的一次转世，完全陪伴在她身边。

甚至，借助千系女的力量也无悔。

因为，这是我亏欠她的。所以这一世，我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长大，陪着她度过完整的人生。她上一辈子没能享受的福，由我来给。即使，即使舍弃掉所有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