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飘雪模糊了黎明与黑夜的界限，逐渐冻结昼夜的色调。

阳光被人遗忘，日复一日的暗沉天空笼罩着朝歌城。

采薇静立门前，清澈眼瞳中映着满院白雪，眉眼微垂喃喃着。

“总觉得朝歌的冬特别漫长呢……”

“我倒觉得哪里的冬都一个样。”

鹿鸣缓步走到采薇身后，用一条白貂披风裹住她娇小的身躯。采薇歪过头，迎上鹿鸣温柔的目光，哪怕她寒暑不侵此刻也不禁心中一暖。

近来朝中无事，鹿鸣便终日陪伴采薇，落雪时缩在家中奏琴，雪停时去街上闲逛，日子过得恬淡闲适，但也不免有些无趣。

“哪有！人家以前在山里过冬的时候，就感觉每天都很有意思呢！一天转眼就过去了！”

采薇的反驳令鹿鸣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轻揉着采薇尚未梳理的黑发，嗓音中透着怜惜。

“想家了？”

“一点点啦……”

“抱歉。”

鹿鸣没由来的道歉令采薇眨了眨眼。

“鹿鸣……发生什么了吗？”

“嗯？为什么这样问？”

“人家就是感觉你有点奇怪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我以前是怎样？”

采薇略微回想了下以往的鹿鸣，脸蛋便羞恼地鼓起。

“你以前就是个没皮没脸的浪荡子！惹恼人家像是你唯一的乐趣似的，根本是个无赖！”

遭到这般指摘，鹿鸣依旧微笑，风轻云淡的模样倒是丝毫未变。

“毕竟我现在大小也是个官了，自然得有点长进。”

“可这真的是长进吗？”

“……”

鹿鸣愣住了。无心的话语往往直指真相，在不经意间透彻心扉。

随着脑袋上的手掌逐渐沉重，采薇清晰感受到鹿鸣的情绪变化，不禁抿紧嘴唇，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

“其实你说得没错……与山林相比，朝歌无论何处空气都沉闷滞重，嗅不到一丝快活，自然显得漫长，也难怪你会怀念在山林生活的日子。”

“那鹿鸣你呢？你会怀念吗？”

“我……”

沉思良久，鹿鸣摇了摇头。见他否认，采薇心情失落，连嗓音都变了调。

“原来对你来说，在邑聚里生活的日子并不重要嘛……”

在采薇看来，那段日子是她和鹿鸣共同拥有的回忆，倘若被否定，她和鹿鸣就没有任何关联。

“并非重要与否的问题……只是那些值得怀念的事多半会让人觉得可惜，而我不觉得在邑聚生活的日子有什么好可惜的，那段日子的确美好，但现在也不差吧？”

“你不是说朝歌的空气不快活吗？”

“嗯，确实如此。”

鹿鸣抬起手掌，轻轻抚摸采薇的脸颊，嘴角溢出温柔笑意，目光深情且自然。

“可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呜……”

采薇眼波荡漾，白皙脸颊洇满红晕，宛若院落雪地之上桃花嫣然绽放。

“你你你你……你果然没变嘛！还是动不动就说些浪荡的话！”

尽管她想要挣脱鹿鸣的手掌，但身子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仿佛浑身妖力随着鹿鸣这一句话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她彻底沦落成坠入情网的少女，而非有崩山碎石之力的妖狐。

见她反抗的力度愈渐轻微，鹿鸣顺势轻抱住她的身子。少女娇躯微颤，随后安静地沉溺在无边温柔之中。

然而满心欢愉的少女倘若抬首，便能看到拥抱自己的人是怎样的神情。

那双映着漫天飘雪的空漠眼瞳只需看上一眼，就会明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

临近春节，好似漫无尽头的飘雪终于停歇。

相比只能由官宦参与的冬至祭祀，百姓显然对春节更为热心。

自尧舜时期开始传承至殷商，由殷商先王祖已正式命名的“春节”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每年这时朝歌城便会一扫冬日的颓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迎春节。

实际上春节得到如此重视也是近几十年来的事，在商朝早期春节对百姓而言与一般冬日并无区别，毕竟那时粮食紧缺，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无论何时日子都过得苦不堪言，过节更是指望不上。

直到帝辛执政，数十年来极力发展农耕，百姓才得以温饱，而少数富庶地区——例如朝歌的百姓在春节时甚至能饮酒食肉，家中存粮更富裕些的还会宴请亲朋，把酒言欢，共度佳节。

对于这一重大节日，朝中自然也有安排——那便是冬狩。

自先祖商汤起始，每年的冬狩已成为商王朝的春节传统。相传先祖商汤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冬狩时猎获野兽会撤去三面围网，放野兽生路，而这规矩也流传至今。

在冬狩之前，祭祀自然必不可少，但比起冬至祭祀庄严肃穆的氛围，冬狩祭祀显得宽松许多，毕竟令众官能够乐在其中才是冬狩的意义所在。

单论规模，冬狩甚至比冬祀更为盛大，林林总总的筹备事项也更为繁杂。例如在冬狩开始之前要事先确认狩猎路线，过于凶猛的野兽要提前处理，确保参与冬狩的官员安全。此外狩猎地的野兽也不可过少，考虑到参与人数众多，必要时还得从其他山林捕些适宜狩猎的山鸡野兔放入狩猎路线中充数。

当一切事项筹备完毕后，各地官员在朝歌城门外集合，一齐赶往狩猎之地。

此时某架马车之上——

“鹿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小点声，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你现在得叫我老爷。”

“咦！人家凭什么要叫你老爷！”

“谁让你非要跟过来参加这次冬狩。”

“人家当然要来啊！这次冬狩要出去那么多天，让人家一个人呆在家里岂不是要闷死了！”

采薇跪坐在鹿鸣身后，由于不习惯这种坐姿，小腿总是不安分地扭动着。

“既然如此你就老实点，可不要让其他人看出端倪来。”

按照冬狩的规矩，鹿鸣并不能携带家眷前来，但采薇不愿一个人留在府邸里，便非要跟着鹿鸣一起参与这次冬狩，鹿鸣实在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会想办法……而这所谓的办法便是让采薇扮作自己的琴童。

梳结好的长发被青色头巾包裹，娇小身躯外套着毫无花纹的朴素衣裳，此刻一眼看去确实难以分辨采薇的性别，只觉得她眉眼清秀，颇有琴童气质，跪坐在鹿鸣身后更加凸显他作为乐师的风姿。

“冬狩嘛……这种事人家很擅长呢！”

采薇对于这次冬狩相当期待，但鹿鸣却面色无奈地提醒道：

“我只是个小小乐官，并没有资格亲自参与的，我能做的就是在一旁奏乐助兴罢了。”

“呜……那这样多无聊啊。”

“无聊也是你自己选的。”

见采薇略有些沮丧地垂下目光，鹿鸣便又轻声安慰——

“等祭祀结束后，我会向师祖请示，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就单独带你出去狩猎，这样可满意？”

采薇眼中陡然绽放出喜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