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师延解释,鹿鸣再看向这位六旬老人的目光迥然不同。

寒风猎猎,比干的衣袂随风摆荡,未穿披风的身躯单薄而笔直,如一柄锈迹斑驳的剑,剑尖直指高站祭坛之上的妲己。

两人遥遥对视,空气一度凝涩。

“本宫还在想是谁胆敢来扰乱祭祀,原来是比干公。”

妲己嗓音清淡,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叱骂并不恼怒,而更令鹿鸣惊讶的,是在场的其他官员也显得不以为意,如隔岸观火般静看事态继续发展。

“不知比干公觉得本宫所言有何不妥?是觉得大王的功绩有误,还是周贼侵犯本国不实?”

妲己这番轻描淡写的话语令鹿鸣心中一阵骇然。

先是指责比干扰乱祭祀,再接连安上几条莫须有的罪名,倘若应对不好便会让这些罪名成立——如此手段信手拈来,怎能不让人畏惧。

然而比干的应对方式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势——

“哼!老夫认为你说话便是最大的不妥!”

鹿鸣此刻对这位老人可谓是敬若神祇。能够跟代政娘娘妲己如此说话的,恐怕整个殷商王朝也找不出几人。

“冬至祭祀乃是关系国运的重大祭祀,怎能由你一妇人主持?即便大王身体欠佳,也当由德高望重之人代替!至于国事,这更不是你一妇人可以妄加言论!”

“比干公开口闭口讽刺本宫只是一妇人,莫非是对妇人有偏见?”

“笑话!妇人又如何?先王武丁之妻——妇好,身为妇人却能披甲上阵,带领商军讨伐蛮夷,开拓大片疆土,乃是受人敬仰的女将军,因而能够主持朝中祭祀。而你又如何?你不过是一嫔妃,既无征讨敌军的战功,也无为国分忧的政绩,你认为你凭什么站在那祭坛之上谈论国事?”

“那看来,比干公只是对本宫有偏见?但本宫之所以站在这里,乃是大王的旨意,比干公难道是想违抗大王?”

“呵!你以为拿大王压老夫就有用?即便是在大王面前,老夫这些话也绝不会变!你说老夫对你有偏见?没错,正是如此!倘若你先前能就国事作出有意义的言论,那老夫自当敬佩与你,可你所说的却都是些人尽皆知的废话!你只说周部落叛乱,却不说其为何叛乱,你只说其联动其他部落一同反叛,却不说他们为何会联手,你只说我军节节败退,却不说为何会是这般结果……若你当真心系国家,此刻就该阐明其中利害,拿出实际可用的方法来!可到头来,你不过是借着大王的名义,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逞威罢了!今日你根本没资格站在这祭坛之上,因为于国于民,你都毫无作用!”

声声铿锵有力,句句义正辞严,这柄满布岁月尘埃的锈剑依旧锋利,那浑浊双眼绽出的光芒如剑光般冷冽逼人,甚至令得妲己噤声。

鹿鸣还记得他爹尚未辞官之前,平日里谈论最多的人便是这位比干公。每次上朝归来,他爹便会讲述这位两朝为相,辅佐了两代大王的比干公又颁布了什么政策、说了些什么话,偶尔见他神情低沉几分,都觉得比干公正在忧国忧民。

比干公不仅是他爹打心底崇敬之人,更是他爹为鹿鸣从小树立的榜样。

何为忠烈,何为仁德——比干公是也。

而今日一见,忠烈确实名不虚传,可仁德也未可知。

“鹿鸣,你看到了什么?”

身旁师延冷不丁的一个问题令鹿鸣有些发愣,他回过头发觉师延的眼神极为复杂,似天边低沉纠缠的云团,连带着先前那句话都显得意味深长。

鹿鸣思忖片刻,压低嗓音道:

“回禀师祖,弟子见到比干公与代政娘娘关系不和。”

“只是如此?”

“弟子……还觉得比干公颇有些咄咄逼人了。”

从头到尾,比干一直抓着妲己的嫔妃与妇人身份加以叱骂,自然会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鹿鸣认为比干位列三公,气量应当更大些才是。

然而听过鹿鸣这番话,师延却摇着头叹了口气。

“我想让你看的,并非只是这两人而已。”

“……”

鹿鸣对师延投去不解的目光,却见他正扫视着祭坛之下的众多官员,许久后难掩失望地叹道:

“国之将亡,众官无睹,悲哉!悲哉!”

“还请师祖明示……”

“唉……鹿鸣,你且看这朝中百官,从他们脸上,你能看到什么?”

顺着师延的引导,鹿鸣环顾四周,仔细观察这些官员的神情——

“师祖,弟子什么也看不到。”

确实是什么也看不到,若放在平时可以说他们是面色寻常,但此刻却让鹿鸣感到有些违和,以至于眉头不禁皱起。

“没错,什么也看不到……而这便是冷漠。”

师延满目沧桑。

“分明眼前是两位朝中重臣正在对峙,谈论的又是与所有人息息相关的国事,却都无动于衷,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在意国家兴亡!”

鹿鸣不禁深吸了一口寒气,冷冽的气息令他头皮发麻。

眼中所见的百官用冷漠来形容再贴切不过——因寒风而绷紧的面庞上,一双双空乏无物的眼瞳也不知在看向何处。

倘若站在祭坛之上,俯视着这么多空洞的眼瞳,恐怕更会觉得心寒吧。这些人先前躁动,只是不满位于妇人之下,但谈及国事,百官之中,却只有比干公是真心忧虑。

“比干公与代政娘娘,是在为这百官演一出戏。”

师延悠悠道出的话语令鹿鸣十分震惊。

“师祖是说,比干公与代政娘娘关系不和都是装出来的?”

“关系不和不假,但比干公真正想叱责的可不是代政娘娘,而是这朝中百官。两人既无谋划,更无演练,先前那样的事平日里也时常发生,两人所做之事,只是为了激起百官心中仅存的忧国之心。然而……”

师延话语中未道尽的意思,鹿鸣只需看看众官熟视无睹的冷漠面庞便可知晓。

正如师延所说,所有人都像是在看戏一般冷眼旁观,恍若谈论之事与自身毫无瓜葛。

鹿鸣终于明白,他们所表现出的沉默绝非是被比干公或是代政娘娘的威严所震慑,噤若寒蝉的本质实际上是置身事外。

这是鹿鸣第一次见到殷商王朝的真正面貌,而这还仅仅是冰山一角,就像比干公先前那番叱骂,鹿鸣并不明白身为臣子为何能够这般冷漠,其中的诸多缘由他都还不懂。

可正当他准备向师延请教时,一阵癫狂的笑声忽然从人群中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反贼!都是奸臣!你们全都是贼!卖国贼!贼!贼!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道笑声放荡不羁至极,将比干与妲己话语中的隐晦之意统统喊出,哪怕是这些冷漠的官员听闻后也都俨然色变。

没过多久,原本整齐的人群如河水碰到石块般开始向两旁退散,从中跌跌撞撞地闯出一名披头散发的老人,手脚乱挥,狂笑不止,状若疯癫。

“还祭什么祀!祭什么祀!天不亡国,人要亡国!都是贼!都是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离得近了之后,鹿鸣发现这似乎患有失心疯的老人分明笑得极度癫狂,却又老泪纵横,苍老的面孔上演绎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一路哭、一路笑,在人群中掀起巨大波澜,却无人出声制止,只是纷纷对他避让不已,任由他高喊着放肆的话语。在这祭坛之上会有疯人出现已是极为稀奇,而众官的态度更令鹿鸣讶然。

“是否疑惑为何无人驱赶他?原因很简单,他与比干公一般,也是大王的叔公,同样位列三公之一的箕子大人。”

“……”

“而这位箕子大人与你爹有着深厚渊源,你爹当年便是得箕子大人诸多提携,才能在朝中有一些话语权……可惜最终他二人,一人辞官,一人……变成了这般模样。”

师延目中泛露追忆之色,面色惋惜,长吁短叹,令鹿鸣不好继续发问。

箕子仍在继续发癫,将这庄严的祭祀活活捣成一场闹剧,最终还是比干亲自拽着箕子离开祭坛,令祭祀得以继续,但意味却变了许多。

祭坛上下宛若有天堑横亘,人心之间仿佛有沟壑阻隔。

祭祀在死一般的静默中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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