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趣,随手搜的后宫文,见了这本书在完结排行第一,于是点来看了——而后两天时间里,它占据了我的每分每秒,直至今日阅罢,方才掩卷而思。
整理下来,故事是很传统的:后宫,世界系,时间。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设定,也没有令人搜索枯肠而方能理解的逻辑链条。全文围绕着王磊一人的反复重生与穿越,演绎了他与少女们的故事,也演绎了他的人生。
我所言传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相反,在网络文学中,“传统”偏偏可能已经成了一个正向情感的表达,只是并没有其他的词语那么炽烈罢了——当反套路成了套路,以往的套路反而成了经典。青春,校园,修罗场,在网络文学中,这样的故事设计不知出现了多少次,而综合大部分网络文学作者的年龄段而言,校园故事的确是印象最深,也最易写出“真实”的。只是,作者在一开始,便在“校园”之外,构拟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在书中,“校园”只是生活中的其中一个场景,它提供了主线故事发生的舞台,但并没有全程陪伴。在写作之中,作者将目光放到了“校园”之外的地方,放到了更为朴实纯正的生活中去,以至于校园本身,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需要明确的是,当“校园”本身成为一个概念性超越性的文格之后,它也同时约束了许多同类型作者的能力,成为了“人围着世界,而非世界围着人”的故事。
与21世纪的人不同的是,在作者的文字中能看到很浓重的乡土气息,读者似乎不是在看一本网文,而更像是在看一本,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对那个年代有些先锋性质的泛黄老书。上面已经提及作者对“校园”之外的构拟,很显然,是消解的,是解构的。并没有如当代网文一样,写校园,就完全将校园生活作为构建人物的基调,而是彻头彻尾浓烈的“生活”。依我愚见,唯有上个世纪走过来,或是从艰苦生活中来的人,才会将青年人在校园之外的生活写得那么细致——或许会说这应当是小说作者的基本能力,但在网络文学中,这实在难能可贵——书的一开始,便将每一点细微的琐事融合起来,组建出远比故作深沉而深重的背景氛围。正如维克根斯坦所说:“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作者想体现的“真实”,在一开始便表达出来了。
作者非常善于描绘普通的生活场景,尤其是乡村景象。这也使得整本书充满着乡土气息——也是所谓“传统”的一点——我看书不久,便非常确信作者多少有类似的经历,而后作者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而在乡土之外,还透露着非青年式的,在精神层面的寂寞与忧伤,这同时又有了上世纪“寻根文学”的味道。王磊一次又一次地将女孩们带回自己的故乡,而自己在重生回小时候之后,也与故乡产生了脱不开的联系,无可否认的乡土情结从书中字里行间流露而出。上世纪的农村并不是美好的地方,而同样的,那段时期是一个愚昧与智慧交融的年代,是黑暗与光明交织的界限,但在作者笔下——尤其在帮助季绮韵恢复记忆那一部分中——乡村已经几乎成了一个梦想中的桃花源,这亦是作者深厚感情的真切流露。但同时不可否认,在王磊刚刚重生回小时候时,对乡村故事的叙写,多少含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细节在内,而这也是无可避免的。
赛里斯的近现代文学,许许多多的作家,都在“乡土”中兜兜转转,从未停止,已经成了固有的刻板印象,以至于化作缺陷,成为阻碍其文学进一步发展的一环。但不可忽视的是,在独特的文化背景之下,在独特的社会背景之下,社会意识的产生也存在着其独特的必然性。需要看到的是,新时代的网络文学作家们,都偏好构拟一个足够虚幻,足够摆脱现实的世界,但作文字的人终究是活在物质世界里的,终究是“存在”的。这与缺乏实践,缺乏生活阅历有关,但同时也与其产生的独特精神需求有关。他们不偏好现实,而去追求或梦幻精彩,或形而上学的精神世界与文字世界之中,或许可以统称为“艺术的后现代性”。故而,这本书浓厚的乡土气味,在当下的传统文学,严肃文学中已经沦为俗物,但在网络文学中,读来却觉心情舒畅,如同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之外,有一名老人点了篝火,轻声叙述着往日的故事。
除此之外,时间穿梭同样也是本书极为重要的内容。在世界系文字的框架下,作者尝试对时间的科幻概念做了解读——人物的过去可以成为未来,人物的过去就是未来——但归根结底,作者并不是想解释一个独特的设定理念,而是借时间穿梭的“幌子”,细细描绘了主人公王磊和他的女孩们的迷茫与追求,心理与成长。虽然作者看似年纪已不小,但依旧留存着普遍的,对生命价值,对生活意义,对情感的思考,一切的剧情设计,最终都是为了这样的主题而服务。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存有了“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尝试对问题提出某个解答。但这样的迷茫没有跳入无中心主义的范畴,仍旧阐述了概念在普遍意义范围内的通解,几乎没有尝试对“存在”进行解构。以此说来,我更愿意称其为披着后现代外衣的传统文学,比起“魔幻现实主义”,它可能更像“带了魔幻元素的现实主义”。
回到剧情本身,书中通过“过往女友的不断苏醒”构造了全书第一个,也是最表层的一层矛盾冲突。这明显地存在于全书的第一部分,颇带了些戏谑和幽默的意味。修罗场剧情通常是不好掌握的,出于性别的固有限制,男性无法完美掌握女性的想法,故而这样的男频向网文出现的修罗场往往难以写好。在第一部分,作者通过“生活日常”来消解了这样的缺憾。而进入第二部分,即时间静止之时,文章也逐渐拉出了第二个,也是全书最深层,最能贯穿始终的矛盾——时间与世界的崩坏。此处开始,世界系与日式小叙事的特征便展露无遗。王磊逐渐卷入更难以解决的困难之中,在此之外,女孩间的勾心斗角矛盾纠纷也逐渐退场,终于在王磊沉眠之时一笔带过,将修罗场彻底解决。而在最后一部分,看似仍旧是第二个矛盾的延伸与解决,但实际上是作者的自白,是自我与世界的矛盾,是人生与社会的矛盾。这也最终成为了全书的升华点,沉重的故事与陈雨菁的到来,共同组成了剧情里最为明显的前后对比。故事在大团圆中落下帷幕,也是作者希望的光芒映照入了文字之中。
不得不言,作者对于剧情组织的详略和对文字情绪的顿挫有一套自己独到的理解。感情低时不会过于压抑,但升高时亦不会过度热烈,把握在了刚好能引起读者兴趣的温度。同时,虽然文笔并非优秀,但作者于细微处见真情的功底仍旧不差。王磊在回归旧屋之后,在屋中恍惚看到了逝去的二老,随即“倒了一瓶酒洒在后屋,自己也倒了一杯,喝掉。”此后这章戛然而止,文字中没有说更多,但似乎什么都说了。它没有用更多的记忆攻击读者,但读者似乎什么都看到了。
但书中依旧有些许缺憾,不可避免。于广大处,看似是王磊与少女们的恩怨情仇,但实际上成为了王磊——或者说作者——一个人的自白,这样的区别虽然并未让文字失色,但相应的,便缺失了对主体人物之外的感情的更细致描写。使得读者始终如同在与王磊共鸣,而对于那些女孩们,却因为王磊在书中强烈的主体性,成为了转述者口中的“她们”,始终与读者存在着一层隔阂。于细微处,正承接了上一部分,在剧情的安排详略上并不够完美。文中出现了大量的时间快速跳跃,让某些部分的文字显得仓促而乏力。并且,塑造女孩们形象主体性的重要部分——时间静止世界中的相处,也成为了作者一笔带过的对象,反而转头而过多投入了王磊的时间中。令人最后总觉得有些许空虚,缺失,修罗场这一重要的矛盾未能得到成功完整的诠释与解决,也成为了剧情安排上的缺陷。于我个人情感而言,王磊与女孩们相处的时间中,大部分都遭遇了重生或时间线的反复跳跃,在最后甚至不得不抛下所有的家人,独自留在黑暗时空中上千年,最后和平,安稳的相聚与生活,却失去了永远的生命,只有属于人类的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这对于王磊来说,对于每一个女孩来说,都不太公平。我自是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落幕,但回过头来想,正如陈雨菁对王磊说的,没有人能成为完美,她也不喜欢完美的王磊。他们最终恢复正常寿命的“不完美”,可能正是这些千年生命的人们愿意全心全意面对的结局罢。书已完结,故事已经落幕,他们的生活也已经不用别人再代替来叙写。
作者作为一个具有一定亲身经历的个体,虽说带来了文字的动人,但依然也产生了束缚与局限。乡土情节的优秀与真实,反倒衬托出脱离乡土,脱离纯粹的“现实”之后笔调的乏力;性别的固有鸿沟与独特的生活年代,也导致了对女性描写的时代化,具有浓厚的20世纪末21世纪初赛里斯男性对女性的刻板认识,同时融合了21世纪当下的特殊审美癖好。诸如此类,仍有不少。在看到优点的同时,不可忽视这些客观的缺憾。
但我依然在这本书里感受到了纯粹的,感性化的冲击与感动。先前在文中插入的作者的话中,已大致了解了写作途中的点点滴滴。作者对陈雨菁篇收尾的困惑印证了本书结尾不完满原因的设想。而又看到作者深受病痛困扰,几有死志。本来心里一紧,旋即看到不久前作者发的动态,忽地又松下一口气来。本篇读完,番外随手翻了些许,终于是没有看下去,可以为疚矣。只是不知如今作者身体缓和恢复些否?是否仍在为文字功?我最终是感谢,并抱着期冀的。故而顿首,再顿首。行文至此,也差不多该搁笔,如梦人呓语,且看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