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少】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个人啊。”

恰在此时,窗外几千英尺高、凝结着阴沉的天空中,倏然有闪电撕裂了完美无瑕的黑暗,留下一道紫色的疤痕,灼伤着注目者的视网膜。

如灯骤明,光芒刺进落地玻璃后的客厅。

少女抿着唇的苍白小脸瞬间被照亮,可以轻易看她的双唇陡然血色尽失。

“少寒是我的侄女,也是白融……我的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她也曾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不短的一段时间。”没有注意到少女的不对劲,看着那些照片,叶未白淡淡地说道:“可是……完全感受不出来吧?”

“——完全感受不出来这个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存在过吧?无论是卧室、儿童房、还是客房、客厅、厨房、厕所、浴室……毛巾、牙刷、碗筷……以及……照片墙。”叶未白一顿,“全都不曾有过她的痕迹……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明明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却一丝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双瞳中光泽冰寒,徐徐说着冰冷真相的叶未白没有注意到牧铃那渐渐紧握的拳头,还有那缓缓咬住的唇。

“究其原因,或许很简单,因为——已经满员了啊。”叶未白微微仰头,望着洁白如雪、不容许一丝杂质的天花板,叹气道:“这个屋子,这个【家】——已经满员了啊。就像是组队刷副本,满员了……就是说……不需要你了啊。”

“这个【家】里的人,爸爸、妈妈、孩子……已经很幸福了,幸福到快要满溢了,幸福到再加个人就【多】了啊,就可能会崩溃啊。”

“【多】了……就表示是【多余】的、【不被需要】的——是【垃圾】,是【垃圾】就会被清理干净,包括它曾经残留的痕迹,都会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剩,故所谓【垃圾】啊……”

“够了——!!!”

陡然,近乎嘶声尖叫的声音从牧铃喉咙中迸发出来!

尖叫声打断了叶未白,充斥了整个客厅。

微怔,叶未白看向牧铃,她双眼缩小成针状,眼眶血红,气喘吁吁,紧紧盯着叶未白。

紧握双拳,仿佛就要大打出手。

“小铃铛。”叶未白轻声唤着少女的昵称。

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少女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她倒退一步,略显茫然地摆了摆手,“对,对不起,前,前辈,我不是——”

“没关系。”叶未白摇摇头,“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去。”

“前辈——”少女的双瞳微微放大。

“嗯?”

沉默了半晌,少女微微张口,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又抿起了唇,只从鼻腔中滚落一个音,“……嗯。前辈……你……继续吧。”

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碍于什么,咽了下去。

叶未白也不介意,微微一笑,说道,“也没有什么需要继续的了,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我们可以走了。”

“……好的。”

……

……

咔咔咔。

电梯下行。

同样白色的灯光中,大叔与少女站立着。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沉默的少女,跟她之前那活泼开朗的性格完全不同。

叶未白的话,大概是不经意地揭开了她小心翼翼地盖在伤口上的伪装,勾出了本来快要淡忘的回忆与痛楚。

狭窄的空间中充斥着低落的气氛,与失重感一同,无处不在地笼罩着两人。

但牧铃还是牧铃,很快她又主动开了口,她声音很轻。

“前辈。”

“嗯?”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刚才……”少女微微一顿,“差点想动手打你。”

叶未白低头看向少女,正巧她也抬头望来,两人对视,叶未白可以轻易地看到她整齐干净的刘海下,微红的眼眶,黑白分明的双瞳中的湿润与晶莹……小姑娘在什么时候掉过眼泪了么?

扭回头,叶未白平视前方,淡淡道:“想得挺美。”

“我——”还想说什么的少女忽然就感觉到脑袋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按了按,以至于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口中的话也自然被打断。

那只手很大,也很温暖,似乎也很粗糙。

那只手的主人声音醇厚,带着特有的沙哑,仿佛是一支燃烧着的烟。

“那小铃铛你是找揍——你打不过我的。明白了么?”

“……”

沉默着,少女因为被头顶按着,只能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但却可以瞧见她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一如她此时此刻纠结矛盾的心情,她的双手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好久才嘟囔着说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嗯?”叶未白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

“啊啊,没什么啦。认输!前辈,我认输!不要弹我的额头了!好痛啊!”

……

……

不该如此的。

【家】这种存在,便是你若来过则定会留下残痕的东西,所以亲人之间才会这么密不可分、难以割舍。

因为,她不仅在物理空间的【家】中留下了印记,也在【家】中每一位成员心理空间中也画下了一笔。

只是,当这一笔变成了一刀的时候,就会被人所厌恶。

这世界不乏那些令人痛恨“为什么会与之成为亲人”、“为什么我和那人体内竟然会留着同一个家族的血”的所谓的亲人……

暴虐残忍的父亲、嗜赌如命的母亲、寄生虫一般啃老的儿子……世界这么大,很多时候,即使是源自远古时代流传而来的血缘关系也无法治愈人类的某些根植于骨髓的暴行与罪恶。

这些人,是被人所痛恨的,是【多余】的。

可是,少寒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孩子,虽然别扭,虽然倔强,虽然有时候甚至会显得孤僻不合群,但是这还都不足以令人厌恶她。

可是她却被赋予了【多余】二字。

不是她自己的某些特质导致,而是那些她的【家人】给予她的。

贴标签绝对是人类的一种伟大发明,一旦被赋予某种标签,不仅外人会相信那个标签给那个人的定义,甚至于,时间长久了、次数繁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

【肥猪】、【竹竿】、【呆瓜】、【白痴】、【死读书】、【没头脑】、【不高兴】……

——我大概就是【Bitch】——当事人会默认那个标签,就像那玩意本来就是她自己对着镜子贴在自己脸上的,撕不下来,也不需要撕下来。

这才是可怕之处。

“是我错了。”——这是叶未白在浏览完这个屋子,看到那面照片墙后心中的内心活动。

接下来便是深深的悔意。

他太小觑少寒心中曾经经历过的痛楚了。

直到来到这个屋子,他心中某块被灰尘埋藏的记忆才缓缓浮现,他隐约记起了,过去一段时间中,因为爷爷的身体并不好,少寒似乎有漫长的一段时间是生活在了这个屋子——这个“三口之”【家】中。

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中忽然闯入了一个新角色——而这个角色虽然大家之前都知道,可是全都茫然忽视,默认了她的身份——那就是独立外于这个【家】中,是不被包容之物,是【杂质】,是【异物】。

因为被遗留在老家农村,这样的安排或许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大家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平时男人就维持着完美的三口之家,放假回到老家,则会去看看她,带她去旅游,弥补自己也不承认的愧疚。

这其中,谁都不曾提出过异议,也不曾感到不安。

可安然被打破。这个【异物】的突然到来,就像是一根突如其来的木刺,隐秘地刺进了健康的皮肤中,不明显,但却隐隐作痛,不经过妥善处理,久了甚至会发炎、流脓、最后导致大面积的腐烂与崩溃。

猝不及防之下,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巨大压力的“三人”,下意识采取了行动。

人在不经过大脑,通过本能所采取的行动,往往非常简单,也充斥着野兽的本能——那是血腥而又暴力的。

那就,干脆——不把她当做【亲人】,而是当做【客人】吧。

这样就不会产生交集了,就不会发生不好的变化了吧?

不仅是年幼不懂事的儿子,他不过是读着氛围采取行动,也不限于那位茫然失措的母亲,她只是下意识展开了一个母亲对于自己家庭的防御母性,毕竟少寒是“前女人”的孩子啊。

可是——为什么连真正的亲人——父亲,也会那么做呢?

为什么连他也会以对待【客人】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他不会知道那会有多么痛,多么残忍。

暴力可以伤害一个人的肉体,而“冷暴力”却是可以捏碎一个人的一颗心脏。

<住这个房子可以么?>

——<可以啊。>

<粉红色的床单没问题吧?>

——<不用太顾及我的。>

<住的还习惯么?>

——<习惯……>

<泡茶就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可是。>

<我们三个人要去买东西,你要一起去么?>

——<你们……我……>

<不,你就不用买什么东西了,我们去就好了。>

——<……好。>

<我们定了周末的电影……你也要去么?>

——<不……不用了。>

<我的生日?你坐着就好了,让他们两个人去忙就好了。>

——<……>

<我们定了去海边玩的旅程,你方便么?>

——<我正好约了要去同学家去玩……你们去吧。>

<那,真可惜,那我们一家人去了,下次再带你吧。>

——<…………嗯。>

多么客气啊……可是……少寒不是【客人】啊!

每一句客套的问话,每一个疏远的举措,每一个过于礼貌的眼神,都像是一把透明锋利的刀,在来到这个家庭的小女孩原本抱着忐忑但更多是期待的心房上,狠狠割上一道。

伤口鲜血淋漓,却因为那伤口是绽放在身体里面,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看到,即使痛得浑身打颤,却只能无声嘶吼——因为无【亲人】可以倾诉。

于是就这么默默忍受,无数的伤口越来越多,纵横交错、扭曲缠绕,丑陋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团乱麻,却又清楚明白地在小女孩身体内部的每一寸、每一处,都勾勒了一个词语——

【异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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