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平庸的。

星期天用了从人类废墟中苏醒的整个后半生,才终于、彻底地确认了这件事。

而这个念头,当他行走在无尽的白色荒原之上,背着AI吉为他专门挑选准备好、装满了高能好味营养棒和净化水的背包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还没有成为“星期天”、仍然叫做陈晴天的、出生在人类黄金时代的社会抚养婴儿。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信息像泛滥的洪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大脑。

屏幕里,永远是代表着“东联盟”的鲜红色旗帜与代表着“西联邦”的星条旗在虚拟的战场上厮杀。

教科书和新闻里,永远充斥着关于“命运共同体”和“终极自由”的辩经。

每一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生来就背负着改写历史的使命。

陈晴天也不例外。

作为一个被统一抚养、统一教育的病弱孤儿,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证明自己的不凡,只是虚弱的人类躯壳限制住了自己。

他曾痴迷地阅读那些被解禁的前纪元文献,一边为《宣言》里的激情而热血沸腾,一边又被西联邦宣传片里那些穿着华服、出入于摩天大楼顶层派对的精英们所描绘的“自由”所迷惑。

他幻想自己是个未被发掘的政治天才,能在两大阵营的博弈中找到第三条道路;

他幻想自己是个绝世的科学奇才,能徒手搓出曲率引擎,带领人类迈向真正的星辰大海。

他甚至偷偷地、以一种近乎病态的自我厌恶,在匿名的网络论坛里,用最阴阳怪气的语言攻击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东联盟体制,以此来想象自己融入西联邦那个虚幻精英世界的快感。

天才的奢求、英雄的梦想、主义的争斗……这些曾经在他脑海里掀起过无数惊涛骇浪的宏大概念。

最终,都在那场席卷全球的核冬天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当陈晴天第一次在刺骨的寒风中,从冰冷的长椅上苏醒,成为“星期天”时,他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人类的未来,也不是什么意识形态的对错。

他想的是,好饿。

好冷。

下一顿在哪里?

在与饥饿、严寒和足以杀死任何生物的辐射尘埃搏斗的日日夜夜里,在一次又一次为了一个生锈的罐头而拼尽全力的搜寻中,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不是天才,也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在无尽的孤独中寻找一点点事情来做的,普通人。

一个平庸的,但还算有点坚韧的幸存者。

承认这一点,没有让他感到失落,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不再仰望星空,而是开始专注于脚下的这片废土。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失去小吉,又发现这个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时,他没有去思考什么拯救世界。

而是选择了一条最朴素、最直接的道路——去寻找一件可能唤醒同伴的、旧日的信物。

……

……

……

比记忆中要远了很多,原本那片还算平缓的丘陵,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雪山。

凛冽的寒风卷着碎冰,呼啸着从山脊上刮过,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幸运的是,有些东西到底没被掩盖。

星期天找到了那具骸骨。

对方此时已经从岩石夹缝间的半空解脱,就半卧在山腰的一处避风的岩石凹陷里,比记忆中更加远离了山体。

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又被更大的风雪吹落,被迫朝着山底的方向,不情不愿地挪动了一段距离。

它的姿势和星期天记忆中的一样,一手死死抓着岩壁,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态,另一只手的手腕上,缠绕着那根灰色的尼龙绳。

绳子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历经不知多少年的风雪,依旧坚韧如初。

星期天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具骸骨时,对方突然暴起的情景。

这一次,他没有再犯同样的错误。

出乎意料的是,骸骨没有任何反应。它没有像记忆中那样,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抗拒他。

它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星期天蹲下身,开始尝试解开那根尼龙绳。

然后,他发现,绳子彻底解不开了。

它不仅仅是缠绕在骸骨的手腕上,而是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穿过了骸骨的指骨,绕过了它的臂骨,打了数个早已被冰雪冻得坚硬的死结,将它自己和这具骸骨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想要取下绳子,除非将这具骸骨弄得支离破碎。

星期天停下了动作。

他沉默地看着这具骸骨,看着它那仰望山顶的、空洞的眼眶,看着那一个个硬得像铁的绳结。

这一刻,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要登上那里。”

星期天伸出手,轻轻拂去骸骨肩上的积雪,像是在对一个活人说话。

“为什么……非得是那座山顶不可吗?”

风声呼啸,没有人回答。

他看着那具瘦干骸骨,执拗的、向上的姿态,最终,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不再试图去解开绳子,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尽了相当大的力气,才将这具早已与岩石冻结在一起的骸骨完整地请了下来。

然后,星期天放下背包,转过身,背对着骸骨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它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冰冷的骨骼贴着他的后背,很轻,却又仿佛有千斤重。

就这样,星期天背着一个不知名的登山者遗骸,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那座被风雪笼罩的山顶,重新发起了攀登。

他完成了对方的心愿。

当他终于吐着白气地站在山顶时,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一样。

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没有壮丽的云海,没有璀璨的星辰。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辐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这个世界,就像一段被遗弃的、褪了色的默片。

星期天轻轻地将背上的骸骨放下,让它靠坐在一块山顶的巨石边上,抬起头,面向着那片虚无的天空。

他叹了一口气,正准备上去拿走仍然死死缠绕着的尼龙绳,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就在对方脚下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像用干枯树枝划出的、却依旧巨大而深刻的文字。

用尽最后的力气,每一条笔画都深入积雪之下,甚至触及了冻土。

新的长征,开始了。

星期天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那行字,风雪吹在他的脸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从弥诺那里得到的古朴黄铜勋章。

他走回到骸骨旁,将那枚勋章,轻轻地放在了骸骨摊开的掌心上。

星期天取走了那根已经自动散落在骸骨脚边、解开了所有死结的尼龙绳。

他将绳子仔细地盘好,戴上肩膀。

星期天最后看了一眼那行字,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第一卷:陨落的星辰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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