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二年級的時候,昀涵的頭髮已經過肩了。

不是某一天突然發現的,而是在某個早上,她站在鏡子前綁頭髮時,才意識到橡皮筋繞了第三圈,還是有一點鬆。

她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一會兒。

沒有特別的表情。

也沒有立刻移開視線。

只是站著,看那一小段時間留下來的痕跡。

她沒有說過要留長。

也沒有說過不要。

只是時間就這樣過去,頭髮跟著長了。

而她沒有阻止。

「你現在這樣真的很適合綁馬尾欸。」若晴站在她旁邊,一邊整理書包,一邊隨口說。

那語氣太自然了。

自然到昀涵沒有立刻反駁。

她只是把頭髮綁好,低聲說了一句:「有點麻煩。」

若晴笑了笑:「等你習慣就好了。」

這句話不知道在說頭髮,還是在說別的。

二年級的教室跟一年級沒有差很多。

只是大家的位置變熟了,說話的方式也不一樣了。沒有那麼多試探,更多的是默契。

昀涵跟若晴幾乎是一起行動的。

不是刻意約好,而是事情自然會變成那樣。

一起進教室。

一起去福利社。

一起坐在餐廳的同一張桌子。

有人偶爾會說:「你們兩個真的都黏在一起。」

若晴會回:「哪有,是剛好。」

昀涵通常不說話。

她只是坐在旁邊,低頭喝飲料。

這樣就夠了。

某個週末,若晴把她拉進房間。

「我媽不在家,」她說得很小聲,卻藏不住興奮,「我們可以試一下。」

昀涵站在門口,愣了一下。

「試什麼?」

若晴把桌上的化妝包打開,裡面排著幾支口紅、粉餅、刷具,看起來比學校裡教的那些範例精緻得多。

「化妝啊。」她說,「不用很誇張,就玩玩看。」

昀涵的第一反應是退一步。

不是因為討厭。

而是因為太突然。

「我不太會。」她說。

若晴擡頭看她,語氣很輕:「我教你。」

那句話沒有壓力。

昀涵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下來。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是準備接受某種考驗。

若晴卻只是把刷子遞給她,讓她摸。

「不用緊張,」她說,「反正洗掉就好了。」

這句話,讓昀涵放鬆了一點。

第一次上粉底的感覺很奇怪。

不是不舒服,而是一種陌生的觸感。刷子輕輕掃過臉頰,她忍不住閉上眼。

「不要動。」若晴說。

那語氣像是在幫忙,而不是指揮。

昀涵照做了。

她聞到淡淡的香味,不刺鼻,很乾淨。若晴的動作很慢,一邊上妝一邊解釋,卻沒有要求她一定要記住。

「你其實皮膚很好,」若晴說,「不用太多。」

昀涵沒有接話。

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種評價。

她只是坐著,讓事情發生。

化完妝之後,若晴把鏡子轉過來。

「你看。」

昀涵睜開眼。

鏡子裡的人,看起來不像她平常認識的那個自己。

不是變漂亮。

而是變得……柔和了一點。

她心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不是喜歡。

而是困惑。

「不像我。」她說。

若晴歪頭看了一下。

「可是也不像別人啊。」她回答,「還是你。」

這句話沒有說服她。

卻讓她沒有立刻把妝擦掉。

她們開始一起出門。

逛街、看電影、在書店坐一個下午。

若晴走得很自然,會拉著她看衣服,問她覺得哪一件好看。昀涵一開始只會說「都可以」,後來偶爾會指一件,說:「這個顏色不錯。」

若晴就會很認真地看。

「你喜歡這種的喔?」她問。

昀涵點頭。

那不是喜歡。

比較像是——

這樣比較不刺眼。

電影散場後,她們會在商場裡慢慢走。

若晴聊劇情,聊演員,聊哪一幕很好哭。昀涵大多聽,偶爾補一句。

那樣的陪伴,不需要解釋。

去若晴家的次數也變多了。

她們會在房間裡念書,桌上攤滿課本和講義。若晴寫作業時很容易分心,會突然擡頭問她一個無關的問題。

「欸,你覺得以後要做什麼?」

昀涵想了一下。

「不知道。」

「好吧,我也是。」若晴笑了,「那我們就一起不知道。」

這句話讓昀涵忍不住彎了一下嘴角。

不是因為答案。

而是因為那個「一起」。

在學校,她們會一起去廁所。

不是每次都聊什麼,有時候只是站在鏡子前洗手。若晴會一邊補護脣膏,一邊跟她說隔壁班的八卦。

昀涵站在旁邊,看著鏡子裡的兩個人。

她沒有再刻意避開。

只是看。

有一次,她發現自己已經很自然地站在那個位置上。

沒有緊張。

沒有計算距離。

那個瞬間,她突然有點慌。

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

這種自然,來得太快了。

若晴變成她生活裡的一部分。

不是替代了什麼。

而是填滿了很多空白。

一起笑。

一起沈默。

一起浪費時間。

這些事情累積起來,慢慢改變了她看世界的方式。

她沒有再每天對抗身體。

也沒有完全接受。

她只是暫時,把那些問題放到一旁。

因為有人坐在旁邊。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長到昀涵有時會忘記,自己曾經那麼緊繃地活過。

她開始不再每天計算距離,不再時時注意身體的角度,不再每一次進廁所都先確認隔間的位置。不是因為問題消失了,而是因為若晴總是在。

她站在旁邊的時候,世界好像自動幫她降了音量。

一起上學的早晨,若晴會在路口等她。遠遠看到她,就揮手。

「這邊!」

那個動作太熟悉了。

熟悉到昀涵會在看到的瞬間,自動加快腳步。

她們一邊走一邊聊,聊昨晚的作業、聊老師的小習慣、聊哪一節課最容易想睡。那些話題沒有深度,也沒有意義,卻填滿了通往學校的那段路。

有一次,昀涵突然發現——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上學路上,想著「今天要怎麼撐過去」。

這個念頭讓她停了一下。

不是開心。

而是一種說不清的空白。

若晴很自然地把她拉進「女生之間的世界」。

不是刻意邀請,也不是要求她改變,只是——事情就是那樣發生的。

一起討論哪一款護脣膏比較不黏。

一起在福利社前研究哪種飲料熱量最低。

一起在體育課後坐在地上,抱怨頭髮被汗弄得很亂。

那些對話沒有任何「你是女生,所以你應該」的前提。

它們只是存在。

昀涵一開始會聽,後來會點頭,再後來,偶爾也會插一句話。

「那個顏色太亮了。」

「我覺得這個比較舒服。」

每一次說出口,她心裡都會短暫地停頓。

像是在問自己:

我這樣說,是不是就默認了什麼?

可是若晴從來沒有接著往下推。

她不會說「對啊,因為我們都是女生」。

她只會說:「對吧?我也覺得。」

這讓昀涵暫時放下防備。

真正讓裂痕出現的,是一件非常小的事。

那天是體育課後,她們一起去洗手間。若晴一邊洗手,一邊照鏡子補防曬。

「你最近真的變很多。」她突然說。

語氣沒有重量。

只是觀察。

昀涵愣了一下,在鏡子裡看向她。

「哪裡?」她問。

若晴歪頭想了一下。

「說不上來。」她笑了笑,「就是感覺……你現在比較自在了。」

這句話本來應該是好事。

可昀涵的心卻猛地一沉。

「自在」這個詞,像是被輕輕放到她心裡,卻立刻變得很重。

她沒有回答。

若晴也沒有等她回答,只是把護脣膏蓋好,轉身說:「走吧,下節要遲到了。」

她們一起走出洗手間。

走廊上的人很多,昀涵卻突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那天晚上,她在房間裡坐了很久。

燈沒有關,窗簾也沒有拉。她坐在書桌前,卻沒有翻開任何一本書。

腦袋裡反覆出現的,是若晴那句話。

你現在比較自在了。

她試著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她確實比較少緊張。

比較少失眠。

比較少在白天突然覺得胸口發悶。

可是這種「自在」,是因為她真的放下了,

還是因為她暫時不去看?

她盯著桌上的鏡子。

那是若晴之前送她的,一個很普通的小圓鏡。她平常不太用,只是放在那裡。

她慢慢把鏡子轉過來。

鏡子裡的臉,很熟。

頭髮變長了,線條也變得柔軟。那不是一夕之間的改變,而是日子慢慢留下來的痕跡。

她看著那張臉,心裡卻浮現另一個聲音。

如果我一直這樣,

是不是就不用再回答我是誰?

這個想法讓她心跳變快。

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誘惑。

隔天在學校,若晴像平常一樣跟她說話。

聊作業、聊電影、聊週末要不要一起去逛街。

昀涵都應了。

她笑得不多,但也沒有拒絕。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某些瞬間,會突然抽離。

像是在旁邊看著自己。

看著自己站在洗手檯前補護脣膏。

看著自己被拉著手腕走進人羣。

看著自己被當成「理所當然的一員」。

那些畫面沒有錯。

也沒有人強迫她。

可是她卻第一次感到害怕。

不是害怕被排斥。

而是害怕——

如果哪一天她說出口「其實我不是那樣」,

若晴還會坐在旁邊嗎?

這種恐懼,她沒有說。

因為若晴什麼都沒有做錯。

她沒有要求昀涵改變,也沒有逼她接受什麼。她只是很自然地,把她當成朋友。

而正因為如此,昀涵才更不敢破壞。

有時候,若晴會突然靠過來,指著她的頭髮說:「你要不要試試看編這樣?一定很好看。」

昀涵會笑一下,說:「下次吧。」

那個「下次」,不是承諾。

而是一個延後。

她開始在兩個狀態之間擺盪。

在若晴身邊,她是放鬆的。

一個人時,她又會想起那些沒被解決的問題。

這種擺盪沒有爆發。

卻慢慢讓她感到疲憊。

她不想失去這段友情。

也不想完全把自己交出去。

她第一次發現,

安全,原來也會讓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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