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裏奧斯站在廢墟中央,披風被燒焦的碎屑打得啪啪作響。天空被厚雲壓低,雷光在雲層深處遊走,像一條條沒有落下的審判。地面是黑的,碎石、焦土、殘破旗幟混成一層黏著血的泥。
他身後的法陣還在燃。
藍白色的光圈一層疊著一層,像把大地挖出一個洞。元素在裡面旋轉,火、風、雷、冰像被強行拴在同一條鏈上,互相撕咬。
這是他最後的底牌。
也是他最後的退路。
對面那個人走過來的時候,世界忽然安靜了一瞬。
賽娜踩在碎裂的石階上,靴底碾碎一片玻璃。她的盔甲裂了幾處,肩甲上還插著一支折斷的箭。可她走得很穩,像身上的傷只是附著在外物,而不是她的一部分。
她握著劍,劍身上纏著一層薄薄的「氣」。
那不是光,是壓縮到極致的空氣與意志。它貼著劍刃流動,像水,卻比鋼更鋒利。每走一步,那層氣就更緊,像要把世界切開。
伊裏奧斯看著她,沒有先開口。
他們之間不缺話。
缺的是一條能把話送到對方心裡的路。
「到此為止了。」賽娜的聲音很平,像是在宣判一個早就確定的結局。
伊裏奧斯笑了一下,笑意沒有到眼底。
「妳還是這樣。」他說,「只要站在妳那個位置,就永遠不會錯。」
賽娜沒有被激怒。
她只是把劍擡高了一點,劍尖對準他的胸口。
「你也還是這樣。」她回,「嘴上講真理,手上卻做得比任何人都狠。」
伊裏奧斯沒有否認。
他只是擡起手,指尖微微一動,法陣裡的元素回應他的呼喚。地面裂開一道口子,火舌竄出,像一條沿著她腳踝爬上來的蛇。
賽娜沒有退。
她往前一步,腳下的氣瞬間炸開,火舌被硬生生壓回裂縫。她的速度在那一秒變得可怕,像是距離這種概念對她失效。
伊裏奧斯的瞳孔縮了一下。
他早就知道她有多快。
前世無數次交手,他輸過、贏過、也差點死過。他最清楚的一件事是——
只要賽娜願意靠近,任何魔法都會變成慢。
他把法陣的層數再壓一層。
風刃從空氣裡生成,成百上千,像透明的刀雨。那不是要殺她,而是要讓她停下來哪怕半步。
賽娜擡劍。
她沒有揮舞,沒有花哨動作,只是把劍往前一送。
「氣」像一堵看不見的牆往外推。
風刃撞上那堵牆,瞬間碎裂。碎裂的不是風,是元素的秩序。那些看不見的刃被強行拆解成無害的氣流,吹過她的髮尾,沒有留下一道傷口。
伊裏奧斯的呼吸停了半拍。
賽娜的劍已經逼到他面前。
他往後退了一步,腳跟踩進法陣中心。光芒立刻沿著他的小腿往上爬,像要把他整個人吞進去。那不是防禦,是引爆前的蓄力。
賽娜看見了。
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接近「確認」的冷。
「你要把這裡全炸了?」她問。
伊裏奧斯沒有回答,只把手掌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一瞬間,法陣的光全部收束,像被吸回他的心臟。空氣開始震動,耳膜發痛,遠處的殘骸都被無形力量拉扯起來。
賽娜的步伐沒有停。
她往前衝,像要在他引爆之前結束一切。
伊裏奧斯擡起另一隻手。
他沒有召喚元素。
他只是把「自己」當成法陣的核心,把魔力壓到最細、最尖的一束——像一支針。
賽娜的劍也在同一時間刺出。
劍尖上的氣被她壓到極薄,薄到幾乎看不見。那不是劍,是她的意志本身,沿著鋼刃延伸出去。
兩條直線在同一瞬間穿過對方的胸口。
沒有偏差。
沒有猶豫。
劍穿透伊裏奧斯的心臟時,他聽見了一聲極輕的破裂聲,像玻璃裂開。那不是盔甲,是心室在最後一跳時被劈開的聲音。
同時,他的魔法也刺進賽娜的胸口。
那束魔力像高溫的細線,穿過肌肉、穿過骨,直接燒穿心臟。賽娜的身體僵了一下,像是被迫停在那個衝刺的姿勢上。
風停了。
雷光也像被掐住。
戰場只剩下血落在碎石上的聲音。
伊裏奧斯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被劍貫穿。血沿著劍槽往下流,滴在賽娜的手背上。賽娜的手沒有抖,她依然握著劍,握得很穩。
賽娜也低頭,看見自己胸口那個被燒穿的洞。她的盔甲邊緣焦黑,還冒著細煙。她吸了一口氣,吸得很淺。
兩人距離很近。
近到可以聽見彼此心臟最後的混亂跳動。
伊裏奧斯想說話,喉嚨卻先溢出血。他咳了一下,血沫噴到自己的指尖上。
賽娜沒有退開。
她只是把額頭微微往前,像是最後一次確認他是不是還會狡辯。
伊裏奧斯看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以前總是直的,像劍。現在那股直還在,只是多了一點……像疲倦,又像後悔。
他終於吐出一句話。
「那個命令……不是我下的。」
賽娜的瞳孔微微收縮。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而是——來不及。
她的手指鬆了一點,劍卻沒有拔出來。拔出來會加速失血。她以前在戰場上救過很多人,知道怎麼做能拖住生命。
但這次,她沒有要救。
伊裏奧斯也沒有要活。
他擡起手,指尖顫了一下,像想觸碰她的盔甲裂縫,最後卻停在半空,沒落下去。
賽娜的脣動了一下,像要說什麼。
最後,她只吐出一個字。
「……騙子。」
伊裏奧斯笑了一下。
這一次笑意更淡,淡到像一口吐不出來的氣。
「妳也是。」他說。
下一秒,他把最後一點魔力放開。
不是引爆整個戰場。
而是把兩人的死亡,釘死在同一個瞬間。
法陣亮了一下,世界像被白光吞沒。
痛覺很短。
短到像一個眨眼。
然後,一切歸零。
醒來時,沒有光。
只有壓迫。
像整個世界被塞進一個狹小的容器裡,連呼吸的概念都不存在。伊裏奧斯試著張口,卻發現自己沒有口。
他試著擡手,卻找不到手。
他只剩下意識——漂浮在某種溫熱的黑暗裡。
「……妳還活著?」
聲音從深處傳來。
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響在意識裡的。
伊裏奧斯沉默了半秒,才認出那個聲音。
賽娜。
她也在。
他不覺得驚訝。
在他放開最後一點魔力時,他其實有一瞬間想過:如果世界真的公平,他們應該一起下地獄。
可這裡不像地獄。
這裡太溫暖,太黏稠,像某種尚未成形的生命。
「回答我。」賽娜的聲音更近了一點,帶著壓抑的怒意,「你又做了什麼?」
伊裏奧斯沒有立刻回話。
他在感覺。
那種壓迫不是束縛,而是包覆。像被水抱住,又像被肉包住。更奇怪的是——他能感覺到「心跳」。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她的。
是一個更小、更弱、卻一直在跳的節奏。
他忽然明白了。
他們不在死後。
他們在「出生前」。
「……妳也感覺到了吧?」伊裏奧斯低聲說。
賽娜安靜了一下。
然後她的聲音變得很冷。
「這不是我們的身體。」
伊裏奧斯沒有反駁。
因為他也感覺得到:骨架很小,肌肉沒有成形,四肢像還沒長好。這具身體的存在方式和前世完全不同——它還不會「用力」。
但它確實活著。
而且他們兩個都被塞在裡面。
黑暗突然震動。
像外界有什麼力量在擠壓他們。那股壓迫從四面八方湧來,溫熱瞬間變得緊。伊裏奧斯第一次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慌——不是死亡,而是「被迫」。
賽娜的意識像本能一樣往前衝。
她想掌控,想抵抗,想用氣把那股壓迫推開。可她很快發現——她的「氣」不在。
準確說,這具身體的氣脈還沒開。
她只能感覺到一條條細微的通道,像尚未挖通的河牀。
伊裏奧斯也試著召喚元素。
他聽不見風,也看不見火。可他能感覺到元素像沉睡的粉末,散在身體最深處,只要給他一點空間,他就能把它們點燃。
但現在沒有空間。
壓迫越來越強。
然後——
第一口空氣灌了進來。
像刀割。
肺部被迫撐開,疼痛瞬間炸裂。那不是成年人的疼,是一種原始的、沒有被訓練過的疼。伊裏奧斯的意識猛地一震,差點散開。
下一秒,一聲尖銳的哭聲撕裂了黑暗。
那哭聲不是賽娜的,也不是他的。
卻從他們「自己」身上發出來。
賽娜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動搖。
「……這是什麼聲音?」
伊裏奧斯也沉默了。
因為他忽然聽見外界的聲音——
「出來了!」
「快點,把孩子接住!」
「是女嬰!」
女嬰。
那兩個字像一根釘子,直接釘進意識深處。
賽娜的沉默更長。
長到伊裏奧斯以為她會爆發,會咆哮,會用盡所有方法把這個荒謬推回去。
但她沒有。
她只是吐出一口極輕的氣,像是在壓住什麼。
「……你最好別說這是你做的。」她說。
伊裏奧斯沒有回嘴。
他甚至沒有嘲諷。
因為他也不知道。
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被包裹」——被柔軟的皮膚包裹,被更小的骨架包裹,被一個完全不屬於他的生命形態包裹。
而且更糟的是——他能感覺到賽娜也在同一個地方。
沒有距離。
沒有牆。
他們共享同一個心跳,同一個肺部,同一個喉嚨。
哭聲停了一下,又被拍背的動作引出新的哭聲。外界有人說話,有人笑,有人急促地指揮。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湧入。
伊裏奧斯忽然意識到:從此以後,他們無法再用「我」和「妳」來切割現實。
因為外界只會看到一個孩子。
一個平民的女嬰。
「聽著。」賽娜忽然開口,語氣恢復了那種熟悉的冷靜,「不管這是什麼,我們先活下來。」
伊裏奧斯笑了一下,笑意很淡。
「妳終於說了一句我同意的話。」他說。
賽娜冷哼一聲。
「別高興太早。」她說,「我還記得你心臟的溫度。」
伊裏奧斯沒有接話。
因為外界的聲音靠近了——
「孩子很健康。」
「哭得很有力。」
「名字呢?要取什麼?」
有人把他們抱起來,輕輕搖晃。視野第一次亮起——不是完整畫面,而是一片模糊的光斑。世界像被水浸過一樣扭曲,邊界不清,只有亮與暗。
但伊裏奧斯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低聲對著女人說:
「她出生那一刻……像被光照了一下。」
「就叫她伊娜吧。」
伊娜。
那個名字像一把很輕的刀,落在他們身上。
取了「伊」——伊裏奧斯的第一個字。
也取了「娜」——賽娜的最後一個音。
不是誰的勝利。
更像是一種嘲弄:你們都在,你們都逃不掉。
伊裏奧斯第一次沒有立刻厭惡這個名字。
他只是覺得——很合適。
因為它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它是一個共存的標記。
賽娜沒有說話。
但伊裏奧斯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像一股被壓住的鋼——沒有爆開,卻一直在那裡。
外界的手指擦過他們的臉頰,柔軟得不像話。
伊裏奧斯的意識在那個觸感裡停了一瞬。
不是接受。
只是確認:這是新的現實。
然後他聽見自己——或者說,他們——又哭了一聲。
哭聲刺耳、無力、毫無尊嚴。
賽娜冷冷地說:「閉嘴。」
伊裏奧斯回她一句:「妳以為我想?」
他們同時沉默。
因為他們都知道——控制權不是輪流,不是講道理就能拿到。這具身體現在只有本能,任何一點情緒波動,都會直接變成外界聽得見的聲音。
哭,就是暴露。
暴露,就會被注意。
被注意,就會失去主導。
賽娜忽然收斂了所有波動,像把自己鎖進一副盔甲裡。
伊裏奧斯也跟著安靜下來。
哭聲慢慢止住,變成細小的抽噎。
外界有人笑著說:「她好乖,突然就不哭了。」
伊裏奧斯在那句話裡,第一次感到一種很微妙的荒謬。
他和她,前世互相穿心。
這一世,卻得靠「一起不哭」來活下去。
賽娜的聲音很低,很近。
「伊裏奧斯。」她說。
他沒有回答「嗯」,只回了一句:「我在。」
「如果你敢用這個身體做你以前那套——」
「妳也一樣。」伊裏奧斯打斷她,「如果妳敢用妳那套正義,把我拖去送死——」
兩句話都沒有說完。
因為外界的手掌再次搖晃他們,催眠式的節奏讓身體開始疲倦。嬰兒的疲倦來得很快,像浪一樣一波蓋過一波。
意識被拉向更深的暗處。
在沉下去之前,伊裏奧斯最後感覺到的,是胸腔裡那個小小的心跳。
它很弱,卻很固執。
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