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名字终究是会被遗忘的,就像沙滩上的脚印,潮水一来就了无痕迹。
如今,当最后一艘人类的飞船撕裂高层大气,带着文明最后的噪音奔赴未知的深空时,地球这个名字也就失去了它的听众。
它变回了一块沉默的、在轨道上孤独旋转的岩石。
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一种能把骨头都冻裂的、永恒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寂静。
“呼呼……”
星期天蹲坐在地上,凝视着面前那只被当做碗来用的罐头。
罐头外壳上那些曾经鲜艳的印刷字迹早已被铁锈蚀刻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依稀可辨的广告艺术字,像是某种失落文明的墓志铭。
“咕噜咕噜。”
罐头里盛着一些灰白色的粘稠液体,正随着他手腕的轻微晃动而泛起涟漪。
液体很烫,蒸腾起的热气在零下五十摄氏度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雾。
“唉。”
这东西当然很难喝,尝起来是融化的塑料混合着金属的铁锈味,但毕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甜。
这是星期天目前能找到的最后一罐炼乳,可能过期了至少有一个世纪。
“不好味……”
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那股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胃里,将微弱的热量艰难地输送到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四肢。
热量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东西,比很久之前的黄金更甚,因为后者不能让你在铅灰色天空下永不停歇的暴雪中多活一秒。
“嗡——”
星期天脚下的地面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
光芒穿透积雪,那是一团没有实体,也从不消耗任何物理燃料的蓝色火焰,在静静地燃烧。
这便是他的篝火,一个用魔力维持的,永不熄灭的奇迹。
“……”
火焰的光芒将他苍白的脸映成一片诡异的蓝色,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活物,更像是一尊在永夜中被遗忘的冰雕。
对了,忘了介绍,他叫星期天。
这当然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陈晴天,连同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男性身份,一同被埋葬在了旧时代的瓦砾之下。
当第一次在这片被核辐射尘埃覆盖的废墟中睁开眼睛,感受到体内奔涌的、不属于自己的庞大“魔力”时,他就知道,那个叫做陈晴天的重病男孩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赋予了“魔法少女”身份的存在。星期天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就跟他不知道为什么人类要用数千枚核弹亲手为自己的文明画上句号一样。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没有理由,只有结果。而他就是结果之一。
但起码故事的开头还算温馨,“星期天”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苏醒的那天,恰好从一块半埋在雪里的机械日历牌上看到了这个跳转的词语。
那块日历牌内部的电子能源早已耗尽,屏幕上的“星期天”却像是被时间定格的诅咒,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里。他觉得这很有趣,在一周的最后一天,在一个世界的最后一天,他获得了新生。
于是,他就成了星期天。
“好无聊......”
星期天抬起头,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
曾经作为人类文明骄傲的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一具具扭曲的钢铁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般刺破灰色的天穹。
狂风卷着雪粒,呼啸着穿过城市废墟的空洞,发出鬼魂哭泣般的呜咽。
这就是核冬天,一场由人类自己导演的、永不落幕的葬礼。
科学家们曾经在无数的报告和会议上警告过它的到来,他们用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模型推演出这末日般的场景,但没人真的相信。
或者说,人们宁愿相信奇迹,也不愿相信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
人类总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当棺材真的摆在面前时,他们却选择了集体逃离这颗星球,把这口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留给了这个世界本身。
他们走了,去了火星,又或者是去了更遥远的星系,把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留在了身后。
他们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书籍、艺术、基因库,甚至土壤样本,仿佛要在一颗新的星球上完美复刻一个没有核武器的伊甸园。
可他们没有带走星期天,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就像是这颗星球在弥留之际,一个无意识的、痉挛般的产物。
一个BUG,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幽灵。
“天堂......又或者是地狱?”
星期天放下手里的罐头,金属与冰冻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他伸出没有戴手套的右手,摊开手掌。
空气中游离的、肉眼不可见的魔力粒子像是受到了召唤的萤火虫,迅速向他的掌心汇聚,凝结成一小团不断旋转并发出嗡鸣的蓝色光球。
光球内部,无数细小的闪电在噼啪作响,像一个微缩的星云。
这是他的力量,属于魔法少女的力量。
他可以用它来点燃不会熄灭的篝火,可以凭空制造出能喝的水,可以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维持体温。
这力量让他活了下来,在这个足以杀死任何碳基生命体的严酷环境中活了下来。
但他却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又要将他带向何方。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这力量可以选择,它大概也不会选择一副男性的躯体作为宿主吧。
虽然变身之后,他的身体会呈现出某种......介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模糊而中性的美感,但变身前的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能使用魔法的男性。
这种内在与外在的撕裂感,在最开始曾一度让他陷入混乱……但在这片只有死亡和寂静的土地上,性别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星期天收回手掌,那团小小的魔力星云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他又重新端起那只生了锈的罐头,将里面最后一点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
铁锈和过期的甜味刺激着他的味蕾,这种感觉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
活着,然后呢?
这个问题星期天每天都会问自己好几遍。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在躲避辐射风暴的时候,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抱着膝盖看着蓝色火焰发呆的时候。
但他找不到答案。
人类离开了,地球死去了,他作为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形态”的智慧生命(如果他还算的话),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为这个死寂的世界守墓吗?
还是等待着某一天,魔力耗尽,然后像那些被冻在冰层里的动物尸体一样,成为永恒风景的一部分?
星期天不知道。
或许,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啪啪。”
星期天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雪。
他的衣服是一件破旧的,同样不知道来自哪个时代,但肯定是由自己“前辈”留下来的魔法少女制服。
主体是白色和蓝色,裙摆上还镶嵌着一些暗淡的银色纹路,但在多年的风雪侵蚀下,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好几处地方还打了补丁。
这身衣服有着强大的魔力流性,能抵御严寒和辐射,是他最重要的装备。
无声的叹息后,星期天熄灭了地上的篝火,幽蓝色的光芒像倒带一样被吸回地面,只留下一片被融化后又重新冻结的光滑冰面。
周围瞬间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天空反射着雪地的微光,让万物的轮廓呈现出一种剪影般的模糊感。
该上路了。
今天的补给搜寻还没有完成。
在这座城市废墟里,还藏着许多旧时代的遗物,那些被人类抛弃的罐头、压缩饼干、能量棒,是自己赖以为生的宝藏。
星期天背上那个同样破旧的背包,握紧手中用作登山杖和防身武器的钢筋魔杖,正准备迈步,一个极其微弱的、不属于风声的声音,却突兀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一种......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的杂音,像是从一台快要报废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滋......救......命......滋滋......这里是......‘希望’......号......滋......请求......任......滋......何单位......回应......”
星期天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城市中心最高的一座建筑残骸,一座曾经的通讯塔,如今像一根被折断的黑色手指,绝望地指向天空。
是幻觉吗?
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待得太久,连耳朵都开始欺骗自己了?
“......滋......重复......我们......坠毁......滋......坐标......无法......确定......滋......幸存者......三......名......需要......紧急......救......滋滋......”
不是幻觉。
那个声音,那个夹杂在电波噪音中的、属于人类的声音,清晰地、真实地、一字一句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