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动,投下深深的阴影,那些阴影里仿佛还藏着当年她在祁连山所遭受的绝望。霜非雪停顿了下来。

张仪薇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霜非雪的思绪。她从未见过霜非雪露出苦笑,那位万事不萦于怀的玉剑仙子,怎么会露出如此脆弱的神色呢。

良久,霜非雪才缓缓抬起眼,眸中的血丝已经敛去,只剩下疲惫。

“哪怕她们用命救了我,我也依旧没有甩掉那只怪物。”“那先生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靠那个女人,靠那位赤蛇剑,她救下了我,不,应该说我那时还不能死。”

听到这,张仪薇已经被无数疑惑困扰了,这就令她更加好奇。

“那……”

还没等疑惑的话说出口,张仪薇眼前的丰韵女子就眼神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

霜非雪的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你觉得,她是为了什么而来的,是那些黄白之物,或者那些珠玉宝石?”

张仪薇摇头,她并不觉得那位活了上百年的怪物会在意那些东西。

“那不妨说说你的猜想,你觉得她想要些什么?”

一个已经做到长生不老的人,会想要什么呢?张仪薇的思绪飞快转动,烛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她想起璇玑夫人在楼中望向南溪的眼神,那不仅仅是觊觎,更像等待。

“她想要的,恐怕已经超出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张仪薇缓缓说道,声音压得很低,“长生既然已有,那便该求长生之上的东西。力量?境界?还是……?”

霜非雪微微颔首,那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你说对了一半。”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璇玑夫人所求的,确实是长生之上的东西,但更准确地说,她想去的,是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仙界。”

霜非雪吐出这两个字。

“祁连山真正的宝藏,从来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那里有一座门,门就是连接人间与仙界的入口,藏在祁连天池的最深处。”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张仪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她自幼读遍杂书,对仙神之说并非全然不信,但当真的知道确有其事时,她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道门,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打开。需要一位内力雄厚、且须是处子之身的先天境强者作为引子,还需要大量精血作为祭品。那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人,那些所谓的侠客、高手,在那人眼里,都不过是打开那扇门的柴薪。”

张仪薇的指尖微微发凉。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会有那么多江湖人齐聚祁连山,为什么消息会传得那样快,那样诱人。

“那些宝藏的消息……”

“是她放出的。”霜非雪接道,“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赤蛇剑用了几年时间,在江湖上一点点铺垫这个传说,又精心挑选时机,让一个幸运的幸存者带着几件珍宝逃出来,将最后的消息坐实。”

“那只穷奇呢?它为什么会守在那种地方?”

“交易。”霜非雪说,“璇玑夫人与它达成了某种交易。那凶兽本就以恶为食,以杀戮为乐,有人将大量的恶人与血气送到它嘴边,它何乐而不为?它不在乎璇玑夫人要做什么,只要过程有趣,结果有得吃,它便愿意帮忙守着那地方,顺便清理掉一些不配成为祭品的杂鱼。”

霜非雪停顿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那双手依然修长白皙,但张仪薇看见她的指节微微泛白。

“我与五位师妹赶到时,天池附近已经死了很多人。尸体堆积在山谷里,血汇成小溪,顺着石缝往下淌。我们还以为那是争夺宝藏时的厮杀,直到那只穷奇从雾气里走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像冰锥,钉进听者的耳膜。

“它杀人,不是为吃,是为玩。它会先折断人的四肢,听着惨叫,然后用爪子一点点剥开皮肉,看那些人在剧痛中抽搐。三师妹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她的剑很快,但在穷奇面前,快没有意义,伤不了就是伤不了,它一巴掌拍碎了她的头。”

张仪薇闭上了眼,她能想象那画面,不是因为见过,而是因为霜非雪描述时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四师妹想救她,被穷奇的尾巴扫中,脊椎断了,下半身瘫在地上,上半身还在往前爬。五师妹和六师妹试图布阵,但阵还没成形,穷奇就冲散了她们。我亲眼看见五师妹被咬成两截,六师妹被它踩在脚下,内脏从嘴里喷出来。”

霜非雪说到这里,停住了。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我那时候才十九岁。”

她忽然说,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茫然。

“刚拿了天下第一的名号,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一剑解决不了的。可在那东西面前,我的剑连它的皮都刺不破。七师妹拉着我跑,她说师姐你快走,你是先天境,你不能死在这儿。”

“她是最后死的。穷奇追上我们,她把我推开,自己迎上去。我看见她的手臂被撕下来,看见她的肚子被掏空,可她还在喊,师姐,跑啊,快跑啊。”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刺耳。

“我跑了。”

霜非雪说,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我用上了所有的轻功,所有的内力,头也不回地跑。身后是我师妹们的惨叫,是穷奇的吼声,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我跑着跑着,忽然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然后继续跑。”

张仪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然后我遇见了她。”霜非雪抬起眼,看向张仪薇,“赤蛇剑,那贱人就在天池边上站着,穿着一身红衣,像血莲一样。她看着我笑,说‘你来得正好,还差一个先天境的处子’。那时候我才明白,从头到尾,我都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

“她救了你?”

“她不需要救我,穷奇不会杀我,因为我是祭品的一部分。”

霜非雪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

“她只是把我带到天池边,让我看着。看着她还活着的那些‘祭品’被一个个杀死,鲜血流进池水里。池水渐渐变红,然后开始发光,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慢慢浮现。”

“那道门?”张仪薇低声问。

“是啊,那道门。”

霜非雪点头。

“那贱人站在池边,手里捏着法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在被抽走,不是通过经脉,而是直接从丹田里被扯出去。很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我动不了,她在我身上下了禁制。我看着池水沸腾,看着一扇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门从水下升起,门是玉做的,上面刻满了我不认识的文字。”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文字的形状。

“门开了。”霜非雪说,“不是缓缓打开,而是突然就敞开了,像一张巨口。门后面不是山,不是水,是光,纯粹的光,亮到刺眼。然后从那光里,走出来一个人。”张仪薇屏住了呼吸。

“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霜非雪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

“她长得很美,但那种美和凡人不一样,你看着她,会觉得自己在看一座山,一片海,一片星空。她身上都是血,白衣被染红了大半,但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实地上。”

“她走出来,看见满地的尸体,看见赤蛇剑,看见那只穷奇,也看见了我,她的眼神很冷,比祁连山的雪还冷。然后她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什么?”

“‘凡俗之辈,也敢擅开天门’。”

霜非雪复述这句话时,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场景,感受到了那句话里令人战栗的威严。

“穷奇第一个扑上去,它大概觉得这又是一个有趣的猎物。仙子甚至没有拔剑,她只是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轻轻一划。”

张仪薇等待下文,但霜非雪沉默了很久。

“然后呢?”

“然后穷奇就死了。”霜非雪说,语气里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从头到尾的,被整整齐齐地劈成两半。。”

张仪薇想象不出那画面,只一指,杀死一只连霜非雪都无能为力的上古凶兽?

“那贱人立刻逃了,她用了某种秘术,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朝山下遁去。仙子看了那血雾一眼,又挥了一下手。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但血雾还是消失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受了重伤,但没死。”

“仙子没有追?”

“她追不了。”霜非雪摇头。

“她杀完穷奇,身子就晃了一下,我看见她怀里的襁褓动了动,传出婴儿的哭声。她低头看那个孩子,眼神忽然就软了下来,那种冰山一样的冷冽消失了,变成了温柔?不,那表情比温柔更复杂,像是愧疚,又像是决绝。”

霜非雪深吸了一口气。

“她走到我面前,把我身上的禁制解了,我那时候瘫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还没有完全被污染,还算干净’。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她。然后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我,说‘照顾好他’。”

“那孩子就是南溪?”

“嗯。仙子把他放进我怀里的时候,他正在哭,小脸憋得通红。但一碰到我,他就不哭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我。仙子从手上褪下一枚银色的戒指,戴在南溪的手指上,那戒指一碰到他就缩小了,正好套在他的大拇指上。”

张仪薇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熟睡的南溪。少年的手搭在被子外,借着烛光,她隐约看见他右手大拇指上确实有一圈极淡的银白色,像是戴了很久的戒指留下的痕迹。

“仙子还给了我一柄剑,不是她用的那柄,而是从怀里取出来的另一把,短一些,细一些,剑鞘是银白色的,上面刻着云纹。她说‘这剑留给他,待他十六岁时交给他’。然后她又看了一眼天池上那扇门,门已经开始变淡了,光也在消散。”

“她要回去?”

“她回不去了。”霜非雪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说天门被强行打开,已经损毁,她若回去,只会把灾祸带进仙界。她站在天池边,看着那扇门完全消失,然后转过身,对着我笑了笑,她说‘多谢’,然后就跌进了天池里。”

“她死了?”

“大概是吧,反正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张仪薇消化着这一切,她终于明白了霜非雪为什么对南溪那样执着,为什么愿意为她叛出师门,为什么甘心隐姓埋名十二年。

那不是恩情,那是债,一条用五位师妹的命换来的,又承了一位仙子临终托付的,沉重到无法偿还的债。

“所以南溪是……”张仪薇斟酌着用词,“仙人之子?”

“我不知道。”霜非雪坦言,“仙子没有说,我也没问。她只说照顾好他,又说这孩子的命格特殊,将来会搅动天下风云。我那时浑浑噩噩的,就抱着孩子下了山”之后的事,张仪薇已经知道了。霜非雪因带回一个“祸胎”而与师门决裂,放弃一切,带着南溪远走北境。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