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汀坐在案前,手中的朱笔悬而未落。案上铺着那张显影后的《洛阳繁会图》,旁边压着那本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水月鉴》,以及父亲那张记录了失踪孩童生辰八字的单子。
“亢金龙……翼火蛇……”
她的目光在那张单子上停留。这是父亲在出事那晚,对着舆图一个个点出来的。彼时她并未明白父亲的深意,可如今,当把那个在沉香阁废墟下发现的“活人泥偶”也放进这个局里时,那些散乱的珠子,突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顾雪汀的手指,轻轻按在舆图城南的那一点——沉香阁的位置上。
“沉香阁位于城南丙位,五行属火。而那个失踪的鼓师阿强,云笙姐姐说,他是四月生人,命盘主火,正应了‘翼火蛇’的星位。”
她心头猛地一跳,迅速翻看父亲留下的记录,指尖在纸面上飞快划过:
“小石头属‘亢金龙’,东方之宿,失踪点在城东;李家的妞妞属‘井木犴’,南方之宿……”
“如此看来,这十三个红点?应该…应该是……嗯……他们是在找特定的‘星命之人’,埋在特定的‘星位之所’。”
一种阴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凭借家传的堪舆底子,顾雪汀盯着这图上看似散乱的红点,只觉得它们在眼中逐渐连成了一张森然的大网。
“正如父亲那夜所说,这确实是在布一局……祭祀。”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推演:
“以人为桩,以魂为引。他们将这十三颗‘人钉’打进洛阳城的四面八方,就像是在这城市的脉络上强行钉入了十三个楔子。一旦楔子钉死,这城中的气机流转就会被强行改道。”
“气机被改去了哪里?”
她想起了那个泥偶。那个在烈火废墟之下,依然死死跪地,双手高举,面朝西北方向虔诚“献祭”的阿强。
“所有的‘钉子’都在向同一个方向用力。这十三星阵,最终汇聚的煞气,只指向了一个极点。”
她的目光顺着泥偶跪拜的视线延伸,越过层层坊市,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舆图西北角的那座古刹上。
“白马寺。”
那里,就是这个巨大风水局的“阵眼”。
就在这时,戏本里那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唱词,如同一道惊雷划过脑海:
“……高塔长影罩孤门。”
“塔影……罩孤门。”
顾雪汀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案头的茶盏。冰凉的茶水泼洒在舆图上,瞬间浸湿了那个代表白马寺的墨点,像是一团晕开的墨色阴影。
她想起了,那日午后,她在白马寺山门外,被那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该突起的青砖绊了一跤。
彼时,夕阳西下,那座高耸入云的齐云塔投下的长影,如同一根黑色的指针,恰好将那片砖地死死拢住。
那块砖……肯定被人动过……难道……难道?!
如果“石碑翻面”,指的不是真的石碑,而是那块像碑一样压在地上的“镇砖”呢?
“难道……那里就是‘阵眼’的入口?”
顾雪汀只觉得指尖发麻,声音微微颤抖,“那里极有可能就是……另一处关键的桩眼。”
“妹妹?”
一直守在一旁的阮云笙被她的动静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从沉香阁带出来的碎布片,眼底满是血丝。
“清沅……我好担心他,我几日未回家,临走时,曾嘱咐他每过几日就遣人给我报平安,可他一次也没有。”云笙喃喃自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他很听话,以前不管多晚,他都会在窗前留盏灯的。他说怕姐姐回来找不到路。”
顾雪汀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酸。她快步走到云笙面前,蹲下身,用力握住那双冰凉的手。
“姐姐莫慌。”顾雪汀的声音温柔,“我已经找到线索了。今晚,我们得去一趟白马寺。白天人太多,我们只能这夜里去了…那里是佛门净地,想来也安全…”不知怎得,她又想起那个少年。
她伸手替云笙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眼中闪烁着光:“等天一亮,到时候,咱们就去你家,把你那个弟弟,从书堆里揪出来。我请你们去吃福记的烧鹅。”
云笙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渐渐聚起了一丝光亮。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最馋那一口。”
……
深夜的白马寺,梵音已歇。
古刹沉睡在如水的月光中,只有偶尔随风响起的檐角铜铃,发出一两声清脆的低鸣,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
两道娇小的身影,避开了巡逻武僧的路线,借着殿宇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山门偏殿的那处石阶前。
这里是寺院的死角,白日里香客便少,夜里更是鬼影都不见一个。
顾雪汀蹲下身,借着云层遮蔽月光的瞬间,扫视着地面。
找到了。
那块颜色比周围略浅的青砖,依然静静地嵌在石阶尽头的转角处。
周围静得可怕。
这本是夏夜,该有虫鸣蛙叫,可这块砖的周围,连一只蟋蟀的声音都听不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煞气,将所有的活物都驱赶殆尽。
顾雪汀从靴筒里拔出匕首,沿着砖缝轻轻切入。
她废了很大力气,终于把砖缝中的硬泥切开。
“姐姐,拿着火折子。”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砖缝,用力一掀。
“呼——”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混合着泥土腐烂的气息,从砖下的黑洞里扑面而来。
那味道太冲了,像是烂熟的蜜瓜和一堆死老鼠混在一起发酵。云笙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手里的火折子剧烈摇晃。
那下面并没有泥土。
只有一个黑幽幽的、直上直下的竖井,像是一口倒着埋进地里的棺材,竖井不深,里面似乎还有个东西。
“照亮。”顾雪汀声音紧绷。
云笙颤抖着将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折子,探入了井口。
昏黄的火光,照亮了井底那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
以及,蜷缩在井底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保持着诡异跪姿的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最常见的打扮。但他跪在井底,双膝深陷在烂泥里,脊背挺得笔直,头颅低垂,双手高高举起,似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托举着整座佛塔的重量。
“这身衣服……”
云笙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碎成了渣。
她颤抖着将火折子往下探了探。光线落在了那件青衫的领口处。
那里,用湖蓝色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并不精致的云纹。那是那年冬至,她怕弟弟冷,亲手缝上去的。
“清……清沅?”
这一声呼唤,轻得像是一片落叶,却在这死寂的竖井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井底的那个人,听到了。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响起。
那个原本如同死物般跪着的人,头颅缓缓地、机械地转了过来,抬起了脸。
火光照亮了那张脸。
云笙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抽走了。
那是一张依然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少年面庞。可此刻,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色,上面布满了龟裂的泥纹。
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最爱笑、最清澈的眼睛,此刻被两根极细的银针,深深地刺入了瞳孔深处。黑红色的血水顺着针尾流下,在脸颊上画出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
而他的嘴巴,被粗糙的麻绳像缝布袋一样,一针一线地缝合了起来,嘴角却被人为地向上拉扯,固定成了一个永恒的大笑。
“吼——!”
一声根本不属于人类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嘶吼,猛地炸响。
受到了活人气息和至亲呼唤的刺激,那具被做成“镇物”的躯壳彻底失控了。
他跪着的双腿猛地发力,从那狭窄的竖井中直直地窜了起来!
他的上半身瞬间探出了井口,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风,那张流着黑血的笑脸,几乎就贴在了云笙的鼻尖上。
那双曾经用来抚琴与写字的手,早已不再是血肉之躯。十根手指的皮肉溃烂剥落,露出了下面被打磨得锋利如刀的森白指骨,如十把粹了毒的匕首,带着破风声,直刺云笙的咽喉!
云笙完全呆住了。
“姐姐!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大力狠狠撞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雪汀什么也没想,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她一把将云笙推向一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个怪物的利爪之下。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股腥风已经扑到了脸上。
“噗嗤!”
利爪撕裂布帛的声音就在耳边。
那被打磨成利刃的指骨,划破了顾雪汀挡在身前的衣袖,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鲜血飞溅,温热的液体洒在了云笙那张惨白的脸上。
下一刻,锋利的骨尖离顾雪汀脆弱的咽喉,仅仅只有半寸之遥。
死亡是如此之近,近到她甚至能闻到那指骨上散发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就在此时。
“嗡——”
时间,停住了。
白马寺上空的夜色,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扭曲。原本稀疏的星月突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浩瀚的太古星空。
一道纯粹又威严至极的白光,从顾雪汀体内毫无征兆地爆发。
在那白光之中,一道虚幻的身影在她身后一闪而逝。那身影身着星辰织就的长裙,赤足踏在虚空之上,脚下是星辰生灭。
那只即将刺入顾雪汀身体的利爪,在接触到这层星光的瞬间,突然凝固在了半空。
“清沅”那原本狰狞的面孔上,那永恒的大笑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茫然,和一丝……解脱。
就像是风吹过沙丘。
从指尖开始,那具被亵渎的躯壳,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灰飞烟灭,没有留下一滴血,也没有留下一块骨。
仅仅是一个呼吸间,那个恐怖的活人泥偶便化作了漫天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石阶上,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冷光。
“叮。”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星空消散,夜色回归。
顾雪汀身子一软,直觉浑身滚烫,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只有云笙还跪在那里。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地的灰白尘埃。
这就是她的弟弟。这就是那个她说要带他去吃烧鹅的弟弟。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捧起那些灰。可那灰太细了,顺着她的指缝,无情地漏了下去,融进了泥土里。
她想哭,可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炭,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到心里好痛,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口慢慢地锯着。
月光照亮了地上那个发光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清沅从不离身的玉佩。
云笙捡起那块玉佩,紧紧地贴在脸上。玉是凉的,像弟弟死前的手。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温婉的眸子,此刻变得空洞而死寂,只是眼泪噗噗地落下。
“雪汀妹妹,受伤了,我得坚强起来…”
她咬着牙,喃喃自语道。撕下自己的裙摆,一圈圈缠在顾雪汀的手臂上。然后,她转过身,用那副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背起了昏迷的顾雪汀。
她没有再回头。
她背着顾雪汀,一步一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妹妹……”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烧鹅以后再吃。姐姐……带你回家。”
风吹过白马寺的檐铃,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呜咽。
她们走后很久,才有管事的僧人在巡逻武僧的陪同下,披衣出殿,看到塔影下地面一片灰白,旁边有个臭不可闻的竖井,却什么也查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