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的三月,夜风依然带着一股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

昏黄的路灯下,一辆比较偏小的粉色电动车正在非机动车道上艰难地蠕动着。 之所以艰难,说的是坐垫上的两个男人,因为这辆原本设计是给情侣使用的,所以坐垫不是分体的一大一小,而是比较紧凑的一整块,此刻正挤着两个加起来超过三百斤的大男人,而且他们并不想贴得这么近,所以一个拼命往前坐一个拼命往后靠却被后备箱顶住的动作十分滑稽。

“……茗心,你这破车是不是没电了?怎么跟蜗牛爬似的?” 身前传来陆哲颤抖且嫌弃的声音。他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此刻不得不委屈地蜷缩在狭窄的前座,两只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别扭地向外敞开,膝盖几乎要顶到粉色的车把手上,整个人像是一只骑着马戏团独轮车的笨重狗熊。

“闭嘴。” 茗心缩在后座,双手死死抓着坐垫后方的扶手,身体僵硬地往后仰,努力和前面那个宽阔的后背保持着最后一点“男男授受不亲”的距离。 “是谁非要省那几十块打车钱的?三百多斤压在这个小粉上面,它没散架你就偷着乐吧。再废话你下去推车。”

“靠,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省钱?你这把手都把我的腰顶青了!” 陆哲在前面骂骂咧咧,手却把油门拧到了底,试图让这辆可怜的小车跑得哪怕再快一码。

电动车晃晃悠悠地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夜宵街。 虽然已是深夜,但这里依然灯火通明。炭火燃烧的烟雾、孜然与辣椒面混合的香气、还有划拳拼酒的嘈杂声,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最真实的烟火气。

“到了到了!下车!” 陆哲如蒙大赦,车还没停稳就伸出长腿撑住了地。他迫不及待地跳下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那张冷淡帅哥的脸此刻被风吹得有点发青,配上这辆粉嫩的小车,画面美得不敢看。

茗心没说话,只是默默锁好车。 看着这热闹的街道,他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 以前,这辆粉色小车是林婉挑的。她喜欢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取暖。

而在这家烧烤店,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嫌弃烧烤热量高,一边让他把肥肉咬掉只吃瘦的。 现在,那些位置坐满了陌生人。

点菜,开酒。 陆哲熟练地先要了四瓶啤酒,两份湿辣牛肉,两串牛肋条,一打辣椒蒜蓉烤生蚝,两串豆皮,一份芥末干鱿鱼。为什么才四瓶啤酒?因为拿多了很快就不冷了,所以从大学到现在他们的习惯都是四瓶四瓶的喝。

“喝。” 陆哲也没废话,直接用桌角撬开一瓶啤酒,倒出一杯端到茗心面前。

茗心拿起啤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那种麻木的神经稍微活泛了一点。

酒过三巡,肉吃过半。 热气腾腾的食物稍微驱散了体内的寒意。陆哲看着茗心那张依然没什么血色的脸,放下了手里的签子。

“说说吧。” 陆哲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戏谑,“到底怎么回事?年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茗心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年前。 是啊,就在两个月前,一切看起来都还是充满希望的。

“年前,我开车送她回老家,顺便见家长。” 茗心盯着杯子里不断升起的气泡,声音很轻,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天……其实挺顺利的。”

在两个月前

那天茗心借了他爸的车,买了茅台和中华,塞满了一后备箱的礼物。 林婉的父母并没有茗心想象中那么难说话。相反,他们很热情。 一进门,林父就接过了礼物,林母更是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甚至做了一大桌子菜。

“茗心啊,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林母笑眯眯地给他夹菜,“婉婉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以后在A城,还得靠你多照顾。”

那天晚饭吃得很开心。林婉也很开心,一直在桌子底下偷偷勾他的手。 饭后,茗心提出去住酒店。 “住什么酒店啊!多浪费钱!”林母一把拦住他,“家里有地方!就住家里!”

茗心推辞了几次,实在盛情难却,就留下了。 家里是三房一厅,林婉一间,父母一间,林婉弟弟一间,茗心被安排睡在了林婉弟弟的房间。

那个房间不大,墙上贴满了篮球海报,桌上堆着高中课本和游戏机。林婉的弟弟在省外上大学,还没放假回来。 那天晚上,茗心躺在那张有些陌生的单人床上,闻着被子上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心里其实挺踏实的。 他觉得,这算是被接纳了吧? 甚至在睡前,他还给林婉发了条微信:“叔叔阿姨人真好。” 林婉回了个“害羞”的表情包:“那当然,他们也很喜欢你。”

那是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然后呢?”陆哲打断了他的回忆,眉头皱了起来,“既然都住家里了,说明没问题啊。”

茗心苦笑了一声,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是啊,我也以为没问题。”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我就回A城了,因为公司还要值班。她留在家里过年。” 茗心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问题就出在我走之后。”

变故来得没有任何预兆。 过年那几天,微信回复变慢了。视频通话经常被挂断,理由是“家里亲戚多,不方便”。 茗心以为她只是忙。 直到正月十五,她回到A城。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看我的眼神变了。 以前那种依赖、撒娇的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逃避。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像是在藏着什么沉重的心事。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累。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她照常吃我做的饭,照常窝在沙发上刷剧,甚至还会跟我聊两句公司的八卦。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想多了。

直到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她罕见地主动了。 那天她很疯狂,死死抱着我,指甲几乎陷进我的肉里,全程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绝望的告别仪式。 我那时候太蠢了,以为那是激情的回温。

结束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去睡,而是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眉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怀念的味道。

‘茗心,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天吗?你突然对着我唱歌的样子,其实特别中二哈哈哈。’ ‘还有去海边那次,你紧张得手都在抖,连房卡都插不进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那些傻事,嘴角挂着那种很温柔的笑意,眼泪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我的胸口,烫得吓人。

我慌了,刚想帮她擦眼泪,问她怎么了。 她却突然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我这辈子见过最凄美、也最残忍的笑容。

‘茗心,我们分手吧。’

…………

“理由呢?”陆哲问。

“理由?”茗心扯了扯嘴角,其实内心也清楚。 那一晚的疯狂,根本不是什么回温,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 那是她对自己这三年青春的告别,也是对这段感情最后的‘体面’交代。她认真地爱过,所以她选择用最极致的温存画上句号,然后用最冰冷的现实划清界限。

至于那些话…… 或许是她在那个春节被七大姑八大姨灌输的焦虑,或许是她父母真的说了那些难听的话。 但她选择原封不动、甚至变本加厉地转述给我,理由只有一个—— 她想让我死心。

她太了解我了。她知道如果只是说‘不爱了’,我可能会挽留,会纠缠,会承诺改。 但如果说是‘为了父母’、‘赌不起未来’、‘不想拖累’……我就只能闭嘴。 因为她把分手变成了一场‘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把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全部甩给了我。

陆哲听完,沉默了很久。手里的烟烧了一大截,烟灰掉在桌上都没注意。 作为旁观者,他比当局者迷的茗心看得更透。 那根本不是什么深情的告别, 她用那一晚的温存,还清了你三年的好,以此来抵消她提分手时的愧疚感。这样她走的时候,心里就两不相欠了,干干净净,只有你是狼狈的、被留下的那个。

“操。”

陆哲狠狠按灭了烟头,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寒意。

但他最终没把那些诛心的分析说出口。 看着茗心那张惨白且颓废的脸,他把到了嘴边的“她真精明”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时候去解构前女友的坏,除了让茗心觉得自己像个被玩弄的**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酒瓶,给茗心倒满。

茗心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道

“我在这座城市待了三年,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场,甚至这个烧烤摊,都有她的影子。我闭上眼是她,睁开眼还是她。”

他抬起头,看着烧烤摊外漆黑的夜色,A城的灯火依旧辉煌,但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老陆。”茗心突然开口。

“嗯?”

“我想走了。” 茗心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一个巨大的决心,“我想离开A城。”

陆哲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了筷子,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想好了?”

“想好了。”茗心点了点头,“我想换个地方,换种活法。至少……去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陆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那种笑容里带着一丝“你终于想通了”的释然。

“那就来B城。” 陆哲身子前倾,语气笃定,“我们公司正好在招后端,你的技术我清楚,内推肯定没问题。工资比这儿高,虽然卷了点,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而且,”陆哲指了指自己,“我那房子两室一厅,次卧一直空着。你过来,房租咱俩平摊,水电网费我包了。周末还能一起开黑,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发霉。”

茗心看着陆哲。 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在这个由于失恋而崩塌的世界里,陆哲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结实的绳索,扔进了他所在的深渊。

“行。” 茗心没有犹豫,甚至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那就去B城。去投奔你。”

“来,走一个!” 陆哲大笑着举起酒杯,“庆祝你脱离苦海,也庆祝我们即将到来的同居生活!”

“滚蛋,谁跟你同居。” 茗心骂了一句,眼眶却有些发热。他举起酒杯,重重地撞了上去。

“砰!”

酒液飞溅。 在这家喧闹的烧烤摊里,两个男人的笑声和碰杯声,暂时盖过了外面刺骨的寒风。

也就是在这一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茗心以为这只是换个城市。 但他不知道的是,B城等待他的,不仅仅是新工作和好兄弟,还有一个将彻底颠覆他人生观的巨大秘密,以及一段……无法回头的双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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