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哲那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咆哮声在耳机里炸响,几乎要震碎耳膜。
显示屏幽幽的蓝光映在茗心的脸上。召唤师峡谷的纳什男爵坑前,十个英雄正像进了绞肉机一般厮杀在一起。光效乱飞,技能音效交织成一片嘈杂的电子乐章。
茗心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击出残影。作为一名资深的辅助玩家,他操控的锤石正处于一个绝佳的开团位,钩锁在手中旋转,蓄势待发。
“勾到了!AD跟上!秒了他!”
他大吼一声,Q技能精准命中了对面的C位。肾上腺素在这一刻飙升,那种掌控局势的快感,让他暂时忘掉了这间三十平米出租屋里那股发霉的空气。
就在这一秒。 放在键盘旁边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
没有铃声,只是震动了一下。但在昏暗的房间里,微信弹窗那惨绿色的光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只窥视的眼睛。
发信人:林婉。
这两个字像是一桶液氮,瞬间浇灭了茗心所有的热血。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激烈的团战画面飘向了手机屏幕。
昨天深夜,借着宿醉的酒劲,他像个卑微的小丑一样,给那个头像发了一篇长达八百字的小作文。回忆了三年的点点滴滴,甚至毫无尊严地承诺“我会努力赚钱,别丢下我”。
现在,审判来了。
“茗心,对不起。这事我跟爸妈吵了很久,但我真的尽力了。你爷爷中过风,爸爸也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很在意这个……我们,赌不起这个未来。”
赌不起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心脏,然后在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自尊上炸开一个大洞。
“轰——”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塌了。 那是一种名为“怨”的情绪,混合着绝望、羞耻和无力的愤怒,瞬间冲破了名为理智的枷锁。
“茗心!给灯笼啊!你在干嘛?!” 耳机里,陆哲焦急的吼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茗心听到了。他的肌肉记忆想让他按W键给灯笼。 但是,一股诡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烧感,突然从胸口炸开,顺着血管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
第一分钟。 喉咙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木炭,剧痛无比。茗心下意识地想要清嗓子,想要告诉陆哲“我在”,但张开嘴的瞬间,发出的不再是他那个熟悉的、略带沙哑的男中音。
“咳……”
那是一声极度细弱、尖锐,甚至带着某种……娇软感的咳嗽声。 声音不大,但在茗心耳中却如同惊雷。
耳机那头的陆哲显然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道:“卧槽?你嗓子怎么了?别在那儿夹着嗓子恶心我,快救我啊!”
不是……我没夹…… 茗心想解释,但喉咙里的剧痛让声带仿佛在被暴力重组。他惊恐地意识到,如果不立刻闭嘴,下一秒从嘴里冒出来的,绝对不会是正常男人的声音。
“啪。” 他颤抖着用左手拍下了麦克风的静音键。
第三分钟。 身体内部的骨骼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那种感觉并不疼,而是一种极其酸软的、仿佛整个人正在融化的酥麻感。原本紧绷的背部肌肉松弛了下来,宽阔的肩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向内挤压、收窄。
最恐怖的是头皮。 痒。钻心的痒。 像是有无数根野草在毛孔里疯狂生长。茗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耳廓滑了下来,微凉,柔软,带着洗发水的香气。 那是头发。 棕色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他的肩膀,垂落在锁骨上。
“我……这是怎么了?”
游戏还在继续。屏幕上,那个只剩下一丝血皮的锤石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而握着鼠标的那只右手,也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只原本骨节分明、有些粗糙、因为常年敲代码而略显僵硬的手,此刻正在显示屏的蓝光照耀下,迅速缩小。 皮肤变得细腻、白皙,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指节变得纤细修长,指甲盖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润色泽。
身上的T恤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领口滑落,露出了一截精致得过分的锁骨。胸前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布料摩擦皮肤的异样触感——那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屏幕上弹出了红色的失败字样。
茗心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就连呼吸声都变了,变得很轻,很急,空气里似乎多了一种陌生的香气。
聊天框里,陆哲发来了十几条消息。 【西西里的岛】: “人呢?麦坏了?” 【西西里的岛】: “?人死了?” 【西西里的岛】: “你还打不打啊?”
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文字,茗心颤抖着伸出那只纤细白嫩的手,在键盘上极其艰难地敲下了几个字。因为手指变细,指距感完全不对,还打错了好几个拼音。
【板烧鸡腿堡】: “有事,先下了。”
发完这句话,他直接按下了电源键。 电脑屏幕黑了下去,映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片刻后,茗心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重心变了,盆骨似乎变宽了,走路的时候大腿内侧会有种奇怪的摩擦感。那双男士拖鞋变得巨大无比,每走一步都要踢踏作响。
他像个游魂一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洗手间。 “啪。” 打开灯。
昏黄的镜前灯亮起。茗心缓缓抬起头,看向镜子。
那里没有那个胡子拉碴、眼袋浮肿的颓废程序员。 镜子里,站着一个穿着宽大男士T恤、领口歪斜、一头棕色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眼眶内还荡漾着因为不适而渗出的泪滴的……
我见犹怜的少女。
她看着茗心,茗心也看着她。 她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恐,和他一样。
“这……是谁?”
………………………………
三天前
那天中午,A城的阳光很好,好得让人产生一种生活充满希望的错觉。 茗心在出租屋狭小的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像是在演奏一首并不存在的欢歌。
“最后一道,香辣虾,搞定。”
他熟练地颠勺,红油包裹着大虾在空中翻滚。 视线无意间扫过锅里,两只大虾的尾部在翻炒中恰好勾在了一起,拼成了一个完美的心形。
肌肉记忆在这个瞬间快过了大脑。茗心下意识地扭过头,嘴角挂着那种邀功的笑容,张嘴就喊: “婉婉!快来看!连虾都是……”
声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身后的客厅,空荡荡的。 没有那个穿着真丝睡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的身影。 只有几个封好口的纸箱子,沉默地堆在墙角。茶几上那对情侣杯少了一只,只剩下一个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落了一层薄灰。
茗心愣住了。 举着铲子的手僵在半空。
过了好几秒。 “忘了。” 他慢慢转回身,看着锅里那个正在沸腾的“爱心”,声音干涩地嘟囔了一句。 “分手了啊。”
把菜端上桌。 香辣虾、手撕鸡、干锅包菜、花生焖猪脚。 全是她爱吃的。 习惯这东西,有时候比病毒还可怕,它刻在你的肌肉里,刻在你的潜意识里,哪怕人走了,它还在惯性运作。
茗心坐在桌前,看着那一桌子冒着热气的菜。 没动筷子。 只是发呆。
“嗡——”
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 茗心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飞快地抓起手机。 然而,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微信消息,而是那张还没来得及——或者说舍不得换掉的锁屏壁纸。
那是一张Live Photo。 照片里的林婉,穿着黑色的紧身吊带裙,波浪长发披肩,妆容精致,眼神带着点御姐的慵懒和性感。 手指按上去,画面动了起来。 她对着镜头,轻轻挑了一下眉,然后露出了一个狡黠又勾人的坏笑。
那是她最美的样子。 也是茗心最爱的样子。
……………………………………………………
认识林婉那天,也是这么个燥热的夏天。
那是死党许文轩组的KTV局。这家伙是他们这群人里唯一的“现充”——长得帅,家里有矿,换女朋友比茗心换鼠标垫还勤快。
“茗心!别在角落里种蘑菇了,来唱首歌!” 轩少一把搂住茗心的脖子,把他从KTV的角落里拖了出来。
那天轩少带了新女朋友,而林婉,是那个女朋友带来的闺蜜。 那也是茗心第一次见她。 那时候她还没现在这么御姐范儿,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白色长裙,坐在昏暗的包厢灯光下,白得反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杯果汁,显得有些拘谨,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
胖伟他们几个只顾着在那儿拼酒吹牛逼,把几个妹子晾在一边。茗心看了一眼林婉,她正有些无聊地低头玩手机。
承认吧,茗心,你就是个俗人。 那就是见色起意。
他深吸一口气,拿过麦克风,点了一首之前还没人唱的《Saranghae》。 可能太紧张,一开嗓,声音就因为颤抖而跑调了。 许文轩逮到了机会,拿起另一支麦阴阳怪气道:“哟,人肉播放机也会跑调啊?”
茗心没管许文轩的吐槽,随着旋律推进,他的状态越来越好。 唱到高潮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故意转过身,对着林婉的方向唱道: “要向每一位宣布怎么爱惜你,直接渗透了空气,Saranghae,Saranghae……”
全场气氛在此刻被点燃,起哄声一片。 林婉也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着茗心的眼神里,多了点好奇。
那天晚上,茗心这个“万年辅助”超常发挥了。他没像那些油腻男一样硬凑过去敬酒查户口,而是坐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抛出两个恰到好处的冷幽默。
她笑点很低,或者说,跟茗心很合。 每次茗心抛梗,她都能第一时间接住,笑得花枝乱颤,毫无美女包袱。
散场的时候,大家在门口打车。 茗心走到她身边,拿出一副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掏出手机:“那个,同学,刚才拼单的果盘钱,要不咱们AA一下?” 林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鬼扯,她忍着笑,配合地拿出手机:“行啊,那我扫你?”
“滴。” 微信到手。 备注:未来老婆。 当然,那时候茗心只敢在心里这么备注。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茗心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是两万起步,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去她学校的路上。 他们在微信上无话不谈。从早安晚安,聊到食堂的饭菜太难吃,聊到老板的假发片,聊到宇宙的尽头是不是考公。
表白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他们在她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夕阳把跑道染成了橘红色,广播里放着周杰伦的《简单爱》。 林婉那天情绪不太高,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抱怨道:“烦死了,一辩稿子还没改好,导师又催,实习工资还那么低……感觉毕业就是失业,我想找个人包养算了。”
机会。 绝佳的输出位。
茗心停下脚步,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一脸严肃地按了一通。 “归零。归零。” “嗯……我算了一下。以我现在的工资,扣掉房租水电公积金,剩下的钱……” 他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大概能包养你每天两顿麻辣烫,加两个卤蛋。周五还能带你去吃顿肯德基疯狂星期四。”
林婉愣了一下,随后笑得前仰后合,狠狠锤了他一拳:“茗心你有毒吧!就这点出息?”
茗心顺势抓住了她挥过来的手。 她的手很软,有点凉。 他没有放开。
“目前资金有限,但‘男朋友’这个岗位的终身服务协议,你要不要先签一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收起了嬉皮笑脸,“试用期三个月,不满意全额退款……我是说,退还你的单身。”
林婉的笑声停了。 夕阳落在她脸上,她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过了好几秒,她才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不准退货哦。”
那一刻,茗心觉得他拥有了全世界。
热恋期的两个人,就像是两只随时随地都在发情的动物。
第一次去旅游,是在国庆。 他们去了海边,特意订了大床房。 那个晚上,海浪声很大,但茗心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林婉穿着那件他挑的白色吊带睡裙,有些紧张地缩在被子里。茗心是个新手,笨手笨脚的,解个扣子都解得满头大汗。她羞得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你……笨死了。”
但那种笨拙的温柔,才是最致命的。 当皮肤相贴的那一刻,那种灵魂都要融化在一起的颤栗感,让茗心第一次知道,原来小说里写的“销魂”不是夸张词。
第二次去游乐园,我们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接吻。 第三次是她生日,我给她准备了惊喜,那天晚上她特别主动,穿着那套我购物车里放了很久的“战衣”……
毕业后,他们决定同居。 在离地铁站不远的一个老小区找了个三十平米的房子。 林婉找了一份传媒公司的工作。 每天下班回来,不管多累,他们都要黏在一起。 有时候茗心在打游戏,她会穿着那件宽大的白衬衫,跨坐在他大腿上,非要喂他吃水果,或者故意捣乱。 “别……团战……我要死了!” “游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AD卖了就卖了吧。” 然后屏幕灰了,两人在电竞椅上闹成一团,最后滚到床上。
那时候,生活里充满了废话、笑声,和没羞没臊的夜晚。
但变故是潜移默化的。 传媒行业是个大染缸,林婉每天接触的都是光鲜亮丽的网红、有钱的甲方,还有各种高端局。 起初,她回来还会跟茗心吐槽客户的奇葩。 慢慢地,吐槽变成了沉默,变成了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茗心以为那只是工作的疲惫。 但他们的交流变少了。那种黏糊糊的拥抱变少了。 性生活也从一周四次,变成了一周一次,甚至半个月一次。 有时候茗心想要,她就会说:“明天再要好不好。”
明天先、晚点、待会、下一次。 这些话其实就是最大的谎言。
在年前,茗心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顺便见了她的父母。当天对方还很热情地邀请他在家里住下,回绝了几次都不成功,于是晚上茗心都在林婉她弟弟的房间度过了一夜。
只是那天回来后,有些东西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嗡——嗡——嗡——”
一阵急促的语音通话铃声,像把尖刀,粗暴地切断了回忆的胶片。
茗心猛地回过神来。 眼前没有操场的夕阳,没有海边的大床房,也没有那个穿着白衬衫跨坐在他腿上撒娇的女孩。 只有满桌子已经彻底冷掉的菜,和空荡荡的房间。
他拿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陆哲。
茗心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正常人,然后接通了电话。
“喂。”
“在干嘛?” 陆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淡,没有任何废话。背景音里还有键盘敲击的噼里啪啦声。
茗心低头看了一眼那碗一口没动的饭。 “吃饭。”
“吃完没?来不来双排?”
茗心沉默了一会儿。 视线扫过那个空荡荡的沙发,扫过那个充满回忆的房间。
“来。” 他吐出这个字,像是吐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浊气。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扔在一边,起身朝电脑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