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不知自己逃了多少天。

风吹雨打,草根果腹,夜里蜷缩在岩缝与树影之下。

她唯一确定的,只是不能停。

不能被追上。

她踩过泥泞的林道,跨过荒芜的丘地,直到某一刻,耳边传来了从未听过的声音:

海潮声。

菲雅怔住了。

她不再是被追赶的野兽,不再是连空气都嫌冷的逃亡者。

在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世界深处传来的低语。

她继续走。

再走几步。

视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无数银白的碎光。

不远处,一个木质码头伸向海面,码头后方,是一个沿海的小型集镇。

渔船、货船、来往的人群、叫卖声、海鸥的鸣叫,与她的荒野逃亡形成了鲜明对比。

菲雅浑身破烂、披风被扯得像残布,鞋底也磨破了,头发乱得像一团焦土。


她走进集镇时,活像一个从难民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但她已经饿坏了。

十天、或更多天——她数不清。

现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

哪怕只是一口热食。

然而她敲了第一家店的门,被怀疑的目光打量后赶走。

第二家,店员警惕地一把推上门闩。

第三家,老板甚至以为她要偷东西,揪着一把扫帚把她赶到街上。

菲雅低下头,撑着墙壁,有那么几秒,甚至连呼吸都像是不被允许。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道憨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喂,小姑娘。你……怎么像是被海浪捞上来的?”

菲雅转头。

是一家海边餐馆的老板,壮实、面容黝黑,一看就是多年与海风打交道的人。他手里还拿着一条刚清理好的鱼。

菲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谎话,甚至连编理由的力气都没有。

老板看了她几秒。

什么都没问,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进来吧。要是愿意干活,就在我这打工。吃住我管。”

菲雅愣住了。

这么简单?

这么直接?

她喉咙一紧,然后深深鞠躬。

“…谢谢。”

这片海边的小集镇并不大,却有着独特的生活气息。

来来往往的都是出海的渔民、码头的装卸工、偶尔靠岸的旅人。

而在他们口中,餐馆老板有一个人人皆知的称呼:

“垂钓者老乔。”

据说他年轻时曾是远洋渔船上的顶尖船员,后来不知为何不上海了。

别人问他,他只笑着说:

“海把我扔回陆地了,那我就开个馆子等它来接我。”

他这样说着,却每天闭店后都准时搬着一把小板凳,带着鱼竿和小桶,到岸边去钓鱼。

风大浪急也不例外。

渔民们都说:

老乔的灵魂有一半还留在海里。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没有问任何问题,就收留了菲雅。

菲雅成了餐馆里新来的服务员。

刚开始,她动作生疏,端盘子会失手,切鱼会滑刀,甚至连煮锅盖都能烫到自己。

但老乔从不骂人,只会说一句:

“慢点来,海浪每天都撞岸,可岸也不会碎。”

菲雅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比喻,但心里却莫名踏实。

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渔民,粗犷却豪爽。

他们进店时常带着海腥味,有人还甩着刚从海里扯下来的绳索打招呼,笑声大得像浪拍礁石。

“乔叔,新来的小姑娘挺利索啊!”

“这脸小小一张,眼睛倒挺有劲。”

“别吓着她,你那张破嘴都能把螃蟹吓回壳里!”

菲雅被他们的热闹吓到过,甚至一度想躲在厨房不出来。

但渐渐地,她习惯了这种有人情味的喧闹。

她端着热汤穿过人声鼎沸的餐馆,木窗外,是永不停息的海潮声。

晚上收工后,老乔会带她一起到岸边,看他垂钓。

夜风轻轻吹起,海面反射着星光。

老乔安静地坐着,不说话,像一尊扎根海边的老树。

菲雅也静静坐着。

夜风拂过她乱发,海潮声一波又一波,拍打在码头老旧的柱子上。

有时老乔满载而归,桶里装着闪着银光的鱼,他便心情极好。

这种时候,他会像个多年未归的航海故事家那样,坐在旧板凳上笑着对菲雅说:

“来,我给你讲个我年轻时的事。”

菲雅便小心地收拾鱼线、整理渔具,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侧耳倾听。

老乔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眯着眼回忆: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大风浪。海那天疯了似的,把船差点掀成碎木。我死死抱着船板,力气大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来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海风卷到海底去。”

他说这话时,海风正好从耳边吹过,仿佛那场风暴仍旧残留在他的记忆里。

“等风浪过去,我连方向都分不清了。”

他叹了口气,“我就在海上飘啊飘……飘到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菲雅静静听着,夜色映在她的眼里。

“直到有天,我看到了一座岛。”

老乔笑了笑,“岛上站着一个女人,在唱歌。”

菲雅手里的动作停了一瞬。

“塞壬?”

“我也那么想。”

老乔大笑,“我当时都准备好被吸走灵魂了,可偏偏那时候我没有食物、也没力气……能死在好听的歌声里,也算是值了。”

菲雅忍不住轻轻笑了。

老乔探头,看着她的表情,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然后啊——”

“然后呢?”

菲雅下意识追问。

“下次再说。”

老乔把酒壶举起晃了晃,仿佛卖个关子是夜晚最有趣的事。

菲雅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当然,也有老乔空手而归的时候。

那种时候,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海边的木桩上,慢慢地、慢慢地喝酒。

不讲故事,不吹牛,只喝。

直到海风将酒气吹得散在夜色里,他的眼神都有些朦胧。

菲雅会轻声提醒:“你会掉进海里的。”

老乔哈哈大笑,像醉意里仍带着不屈的大海之风:

“那就让我掉下去吧。

掉回我该去的地方。”

菲雅看着他,却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总是笑着帮她、收留她的男人,身上似乎也背着某种无人诉说的过去。

而海,似乎是他永远无法告别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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