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这年,我的银白头发已经能束成半扎的马尾,额前碎发用桃木小簪固定,身上常穿姥姥缝制的藏青斜襟短褂,袖口绣着细小的护身符文。经过三年的打磨,画符、掐诀、看香头早已炉火纯青,甚至能独立处理一些不算棘手的阴煞作祟,十里八乡的人都喊我“小女先生”,上门求卦问事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晒朱砂符纸,姥姥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信纸,眉头微蹙。“玲辞,收拾东西,跟姥姥去趟城里。”

我抬头,指尖还沾着朱砂红,“姥姥,是哪家的委托?”

她把信纸递过来,纸面摸起来粗糙,像是被阴湿之气浸染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强行压制的急切,最末尾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盖着一个大大的墨字——“冷”。

“委托人没说具体事由,只说务必请你亲自过去,酬劳给得极丰厚。”姥姥的手指划过那个“冷”字,眼神沉了沉,“这字带着煞气,不像是善茬,但规矩不能破,既然点名要你,便去看看。”

我捏着信纸,指尖莫名泛起凉意,那个“冷”字像一块冰,顺着皮肤往里渗。三年来,我再也没见过冷冬,也没听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可这个字,却让我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雪夜果园里,挡在我身前的清瘦身影。

收拾好桃木剑、罗盘、朱砂和一叠符纸,姥姥把那块用红布包着的玉佩塞给我,“带着吧,城里不比乡下,阴煞更杂,这玉佩虽沾着他的气,关键时刻或许能挡一挡。”

我握紧红布包,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点了点头。

去城里要坐一夜火车,我们提前买了硬座票。傍晚时分的火车站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汗味、食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霉气——那是阴灵徘徊时特有的气息。我下意识往姥姥身边靠了靠,罗盘的指针微微颤动,提示着周围藏着不干净的东西。

检票上车后,车厢里已经坐了大半人。闷热的空气里飘着泡面味和劣质烟草味,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闲聊声此起彼伏。我们的座位在靠窗的两人座,对面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外,浑身透着一股死气。

姥姥拉着我坐下,低声嘱咐:“少说话,多观察,火车是流动的容器,什么东西都能装进来。”

我点点头,把罗盘放在腿上,用衣角盖住。刚坐稳,就感觉有几道视线落在身上,不是常人的好奇打量,而是带着黏腻的、冰冷的注视,像爬虫一样爬过皮肤。我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视,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隐约有几双鼓胀的眼睛,瞳孔是浑浊的灰黑色,正死死盯着我们这边。

我心里一紧,悄悄掐了个护身诀,那些视线似乎被挡了回去,阴影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呜咽。

“别怕,都是些孤魂野鬼,不敢轻易上前。”姥姥拍了拍我的手背,从布包里拿出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罐咸菜,“先垫垫肚子,夜里难熬。”

我咬了口馒头,味同嚼蜡。对面的男人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黑血。他慌忙用纸巾擦掉,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我瞥见他领口露出的半截项链,上面挂着一枚黑色的小牌子,刻着和冷冬玉佩上相似的符文,只是更残缺,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夜里十点多,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只有少数人还在低头玩手机,或是盯着窗外的黑暗发呆。我感觉那几道鼓眼睛的视线又回来了,比刚才更清晰,似乎就贴在车厢顶部的行李架下方,还有两道在过道对面的座位底下,正顺着缝隙往上瞟。

我想去买瓶水,起身时故意踩了个阴阳步,脚尖轻点地面,嘴里默念驱煞咒。刚走到过道,就听见行李架上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东西在挪动。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缩在行李堆里,那双鼓胀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红布包。

“小姑娘,要水吗?”推车卖零食饮料的乘务员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视线。

我点点头,买了两瓶矿泉水,趁机往行李架上瞥了一眼,黑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撮灰色的毛发,落在一个行李箱上,散发着淡淡的腐味。

回到座位时,姥姥醒着,眼神警惕地看着车厢深处,“刚才那东西,是冲你来的。”

“是冲玉佩?”我压低声音问。

“或许是,或许是冲你的阴阳体。”姥姥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城里的阴煞比乡下狡猾,它们知道你是小先生,不敢明着来,就暗地盯着,找机会下手。”

后半夜,车厢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明明是盛夏,却冷得像深秋。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还是觉得寒气刺骨,那股寒气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车厢的各个角落钻出来,顺着毛孔往身体里渗。

那些鼓眼睛的视线越来越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轮廓——没有身体,只有一颗颗悬浮的头颅,眼睛鼓得像要掉出来,皮肤是青灰色的,嘴角挂着涎水,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它们在过道里缓慢移动,避开熟睡的乘客,一步步朝着我们的座位靠近。

“姥姥。”我攥紧了桃木剑的穗子,声音有些发颤。

“掐诀,画符。”姥姥的声音沉稳,“它们再靠近,就用朱砂弹它们的眼睛。”

我立刻闭上眼睛,指尖在腿上快速画符,嘴里默念咒语。当感觉有一颗头颅飘到面前,腐臭味直冲鼻腔时,我猛地睁开眼,指尖弹出一点朱砂。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车厢,那颗头颅瞬间往后缩去,鼓胀的眼睛流出黑色的汁液,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腐蚀出一个个小黑点。

周围的乘客被惊醒,纷纷不满地抱怨,却没人看到那颗头颅。只有对面的男人猛地坐直身体,脸色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死死盯着我面前的空气。

“别出声。”姥姥按住我,从布包里拿出几张黄符,悄无声息地贴在座位周围,“这些是缚灵符,能暂时困住它们。”

黄符贴上后,周围的寒气渐渐消散,那些鼓眼睛的头颅不敢再靠近,只能在远处的阴影里徘徊,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对面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们……你们是先生?”

姥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男人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说:“我……我最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晚上睡不着,还总做噩梦,梦见好多眼睛盯着我……”他指了指领口的黑色牌子,“这是我在古玩市场买的,说是能辟邪,可戴上之后更不对劲了。”

我盯着那牌子,罗盘的指针剧烈颤动起来,“这牌子是用阴木做的,上面刻的是养煞符,不是辟邪,是招煞。”

男人脸色骤变,慌忙去扯脖子上的牌子,却怎么也扯不下来,牌子像是长在了肉里。他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先生,求求你,救救我!”

姥姥叹了口气,“冤有头债有主,这煞是你自己招来的,我们只能帮你暂时压制。到了城里,找个正经道观,请道长做场法事吧。”说着,她从兜里拿出一张符纸,递给男人,“贴在床头,能保你三天平安。”

男人千恩万谢地接过符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天快亮的时候,我靠在姥姥肩膀上打了个盹,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苹果园,只是这次没有红衣女人,只有冷冬站在月光下,穿着黑色的外套,脸色依旧苍白,却对着我笑,手里拿着一块新的玉佩,说要换我手里的旧的。

“冷冬……”我喃喃出声,伸手想去碰他,却猛地惊醒。

车厢里已经泛起微光,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那些鼓眼睛的头颅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腐味,提醒着昨晚的惊险。对面的男人已经睡着了,眉头舒展了些,脸色也好看了些。

姥姥看着我,眼神温和,“梦见他了?”

我点点头,握紧了怀里的红布包,“姥姥,那个‘冷’字,会不会是他?”

姥姥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好说,但这城里的事,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不管是不是,你都要记住,你现在是小先生,要先顾好自己,再谈其他。”

我嗯了一声,看向窗外。火车正穿梭在清晨的雾霭中,远处的高楼轮廓渐渐清晰,城里的气息越来越浓,混杂着更复杂的阴煞之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张开。

我知道,这趟城里之行,绝不会简单。那些鼓眼睛的阴灵,对面男人身上的煞符,还有那个大大的“冷”字,都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波。而我和冷冬的重逢,或许就藏在这场风波的中心。

火车还在往前行驶,距离下车还有几个小时,车厢里的人渐渐醒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可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阴煞,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蛰伏,等待着最佳的下手时机。我握紧桃木剑,心里平静而坚定,不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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