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和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也反驳不了,按熊猛杰的说法,他名字的来历,不仅有圣人先为,还有对于人生的思考,这名字,近乎于道矣,道,无法批判。就连瞻儿都对这个登徒子刮目相看。

“公子此番之眼当真令瞻儿大开眼界,看来熊公子的思想境界当真不凡,当世性情中人,不如让瞻儿再弹一曲,聊以慰藉。”瞻儿微微一笑,不仅令众人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顺便还帮熊猛杰和陈旭解了围,察言观色,善解人意,是风尘女子必修之课,瞻儿也不例外。只是今日一天笑的次数几乎比前半年加起来还多了。瞻儿都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这么开心,或许,知音难求吧。

音韵高妙,喜不自禁,瞻儿心情真的很好,就连琴音之中也带了些许喜色,原本恍若天仙妙乐却令陈旭等人尽皆不悦,因为,所有人都没听过瞻儿这般喜悦的琴音,没有旧日的哀愁,没有往昔的苦寂,以及最重要的婉约和冷漠。

昔时,瞻儿无言中拒人千里。凛然不可侵的寒冰最令所有人著迷,而今日的瞻儿却像春日残冰,尽化作一腔温水,意态万千,全做女儿家神态。

瞻儿平时出阁只有三刻,多一分也不会留,对于她来说,每日的抚琴皆不过是从她的闺阁换一个地方演奏,任何人都不会进入她的秋水弘眸。对此处,瞻儿不会有任何留恋,就算有无数风流雅士,秦淮富商递上名家古画,前朝珍品,玉石古玩,万两黄金,无价之物。瞻儿也不会想在这儿多留一刻,不料,今日却是多了些许时间留在了浮华生梦,甚至,如果可以,瞻儿还想继续多抚一会琴,瞻儿从来都没有这般心情,连古井不波的心境都泛起了丝丝涟漪。

“或许,明日他还会来吧。”安慰似的,离开琴桌之际瞻儿竟然有了几缕不舍。但她还是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便下去了,感情,她不懂,也不想懂,她的人生早就决定好了,透明的网早就把瞻儿束缚的连呼吸都有些迟疑。

是夜。

熊猛杰稀里哗啦的喝着碗里的馄饨面,本以为能在醉梦阁吃到好东西,所以熊猛杰故意饿了一天,没料到,去是去了,却没捞到一份油水,一走出来熊猛杰就经不起五脏庙的擂鼓,迫不及待的在街边叫了碗馄饨面来祭奠五脏庙。

“刚刚在醉梦阁大吃大喝了一顿,现今却又在这边作饕餮食客,熊兄不觉自己却也是太贪得无厌了吗?”话音半含笑意,音质清越。声如其人,来的人俊雅非凡,剑眉星目,长发及腰,作一身儒士打扮,其高雅的无端端的令人想到冬日傲寒独立的清菊。

“哼哼,你个王八蛋早就知道的吧?罗兄,你好伎俩啊,在下佩服佩服。”熊猛杰一见面前的清俊人物便是一肚子火,要不是熊猛杰养气之术极佳只怕早上去和他打斗了。

赋悻微微一笑,嘴上却惊讶道,“熊兄何出此言,在下何时诓骗过。”抵死不认帐,赋悻早已炉火纯青。

一听罗赋悻推诿责任熊猛杰立刻发起痴来,“要不是你个王八蛋说什么醉梦阁乃是秦淮第一花船,船上美女如云,船内奢华璀璨,百味珍馐多不胜数,我又怎会好奇,为了品尝醉梦阁的美食佳肴我饿了一日的肚子,走上去等了大半日本以为可以尝到御膳珍馐。不想却去了什么老什子的浮华生梦,每桌一盘小糕点和一壶清茶,塞牙缝都不够,喂狗都嫌不够诚意,还有,要是仅仅饿了我也就罢了,饿过三四天我也有过,不想那处却是不可开玩笑,我才扯了一个谎逗逗那个所谓的沈仙子一笑,那些酸腐书生竟拿我问罪,言下之意若我不给个交代,只怕连衙门都要扭送过去。幸好我才思敏捷,口舌犀利,说的那一堆腐儒无言以对,否则现在我已经在官府大牢蹲坑了,乖个姥姥的王八蛋。”熊猛杰一想到紧要处,和当时强制冷静后一身的冷汗,无明业火不觉又腾腾升起,看着罗赋悻的眼神也掺杂了不少恼意。

罗赋悻慌忙摇手,心中偷乐,嘴上却道,“瞻儿仙子吗?熊兄啊熊兄,你可是好生不知福。”

罗赋悻一脸妒忌状,好像熊猛杰占了老大的便宜似的,连语气也都有几分不甘,“你可知瞻儿仙子十二岁便以一曲高山流水艺盖秦淮无数仕女,琴音到处无人不被沉醉。又得翰林大学士张之苦收为学生,研习张之苦的五车学富,直到如今已是通天下大事,晓古今之谈,精研百家经典,修习圣人思为,是儒家,不,是兼百家之长的绝世女子,若不是劳女儿之身拖累,只怕早已金榜列首,连中三元。更兼上貌比天仙胜三分,质比柔玉更堪怜。令无数仕子儒生痴狂,每日渴望瞻儿求见的人多不可数,可以说,若不是权钱兼有者,任你万贯家财,一掷千金怕也闻不到瞻儿仙子脚下的一粒尘土,如今你不仅去了,见了瞻儿仙子的面,还听了那天仙妙音,实乃人生之所幸,得天官赐福,真是羡煞旁人,令为兄好生妒忌啊,来来来,且与为兄说说,瞻儿仙子到底长得何等妙颜,能让如此之多的男子沉醉,她可是真如传说一样乃是天仙做人,艳丽不可方物。”罗赋悻拉着熊猛杰的手坐到了熊猛杰的身边,一脸亲昵的问道。如他所料,熊猛杰原本恼怒的脸色缓了下来,可惜只料中了前半部分,熊猛杰缓下来的脸色不是旧日的嬉皮笑脸,而是一份哀伤,莫名的婉愁。

“漂亮,能不漂亮吗?那个女人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女人加起来都漂亮。”熊猛杰说着,他说的是真话,语气却不甚赞许,脸上也没有丝毫笑容,“可是,漂亮又有什么用,我饿过,饿过三天,饿过四天,甚至有一次连续五天水米未进,饿得我连饿都喊不出来,只能不断喘着半段未断的气,乖乖在地上等死,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那里活下来的。那时是我只想要有一文钱,买个馒头,哪怕,用命去换,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可是现在那个所谓的醉梦阁上,那些人……”熊猛杰说不出话,他当过穷人,饿过,渴过,被打过,被人唾弃过,经历过无数的苦难,今日见那些所谓的儒生富商,一掷千金洒脱之下,软玉温香温存之际,可曾想过,有多少孩童在街上流浪,有多少可怜稚子衣不附体,每日夜晚来临只能蜷缩在街巷阴暗处寻求温暖。在锦绣棉衣缠绵之时,佳肴美酒舒畅之中,他们又可曾领会过,每年繁华之下有多少人会饿死,有多少人会惧怕冬日的寒冷,冷清蚀骨,把人体内最后的一份热夺走,连同性命。这些人最大的愿望,也许只是一段饱饭,一件足以驱寒的棉衣,开销不会太多,两三个馒头,几文钱的小棉衣,不到一钱银子,而那些富人,仅仅为了见了一个只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便很乐意的投下去千两,万两黄金,还有些人嫌不足,花大力气送物送礼,只是为了博得瞻儿的垂青或是一笑,富人的游戏,根本不会关心穷人的生死。

熊猛杰从来都是尊重杜甫这等悲天悯人,关心社稷的大哲的,而此刻更是对于杜甫的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感慨。

“这……”罗赋悻也不说话,他和熊猛杰一样,都受过这种苦。

“她漂亮的难以言喻,只是,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是能当水喝,还是能当饭吃。”熊猛杰摇着头,脸色悲苦,只觉此时心境的苦涩怕也只有大哲杜甫能稍稍领略,“你和我一样都饿过,都渴过,人终究是人,比不过老天爷定下来的生老病死,是人就会饿就会渴,商人重利轻信撇去他们不谈,这群儒生只怕早已忘了孔老二定下的天下大同的目标了吧,每日只懂饮酒作乐,寻花访柳,不想世上多少人苦于饥冷。孔老二流浪数十年吃尽世间苦楚,懂凡人苦难,立下宏愿渴望追求大同社会,指望世间人人安好,可惜死后仍未完成。直到后来亚圣孟子出世,远去千里会见梁惠王说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千古名言,依旧可惜,富不及三代,自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原本儒门的好东西都被现今迂腐却自以为高尚的儒人糟蹋成了糟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一但考取了功名又有多少会关心黎民百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个读书高,好个读书高,难道这书比黎民百姓之苦还高,孔老二见此,怕也只能摇头叹息吧。”

熊猛杰稀溜溜的喝完了面里的汤,连一滴汤渣和葱花都没放过,人可以奢侈,却不能浪费,享受可以,但不能迷恋。不论熊猛杰还是罗赋悻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这世上除他们以外还有多少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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