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总愁这事。
她干完活就拽着我的胳膊,拇指摩挲着我手腕上的墨玉红绳,眉头拧成个疙瘩:“萧萧啊,你咋就不笑不哭呢?”她试着拿糖逗我,把村里小孩最爱的麦芽糖塞我手里,我捏着糖块,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还给她;她故意讲好笑的段子,说村里张大叔赶集买了只假鸡,回家炖了半天没熟,她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我却只是眨眨眼,看着她笑。
“你这孩子,心咋比老石头还硬?”姥姥叹着气,把我搂进怀里,“姥姥就想看看你笑,哪怕哭一场也行啊。”
我靠在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心里没什么波澜。不是不想笑,是觉得没什么值得笑的;也不是不会哭,是哭了也没什么用。村里的人躲着我,爹看我就哭,只有姥姥护着我,可我怕自己笑了,会给姥姥带来不好的运气。
那天中午,日头正毒,晒得墙根的蒿草都打蔫了。我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符——姥姥教我的入门符,画得歪歪扭扭。
突然,一阵引擎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家院门外。我抬起头,看见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车身亮得能照见人影,在村里的土路上显得格格不入。
姥姥从堂屋里跑出来,看见那辆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笤帚“啪嗒”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拉着我就往屋里跑,脚步都有些踉跄:“快,跟姥姥进屋!”
“姥姥,咋了?”我被她拽着胳膊,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
“别问!”姥姥的声音发颤,把我推进里屋,反手关上房门,“在屋里待着,不许出来,听见没?”
我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姥姥走到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拉开了门。
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看着很严肃;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眼神挑剔地扫着我家的院子;还有一个男孩,跟我差不多大,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车边,身形单薄,脸色白得像纸。
姥姥把他们让进堂屋,我听见她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恭敬:“不知几位贵客,来我这乡下小院有何贵干?”
“萧大师,我们是来谈正事的。”西装男人的声音很沉,“关于你外孙女萧玲辞的事。”
姥姥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外孙女什么事?她就是个普通孩子!”
“普通孩子?”女人笑了笑,声音尖细,“萧大师,别装了。我们调查过了,她是天生阴阳体,是罕见的阴体,最适合做容器。”
“容器”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想起七岁那年烧得迷糊时,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说过的话,心里有点发慌。
“你们胡说什么!”姥姥的声音带着怒气,“她还小,你们别打她的主意!你们这是搞邪门歪道!”
“邪门歪道?”西装男人冷笑,“萧大师,我们是为了冷冬。他是活死人,只有阴体冲喜,才能救他的命。”
活死人?冲喜丫头?
这些词我似懂非懂,却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我扒着门缝,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听见堂屋里的男孩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冰,像寒冬里的雪,没有一点温度:“你们别逼她。”
我顺着声音看去,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黑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也在看我,眼神直直的,没有闪躲。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像小时候姥姥给我戴墨玉时,那种安心又有点奇怪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
男孩突然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冷,却好像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脑袋,心脏“怦怦”地跳。他发现我了!
堂屋里的姥姥也听见了动静,推门走了出来,看见我扒在门缝上,顿时气笑了:“你这丫头,让你在屋里待着,怎么不听话?”
她的目光落在堂屋门口的男孩身上时,脸色突然大变,赶紧走过来,把我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你跟他说了什么?有没有碰他?”
我摇摇头,看着姥姥紧张的样子,小声说:“没有,就看了一眼。”
姥姥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又警惕地看了男孩一眼,把我往院子里推:“去院子里玩,别往这边来。”
我走到石磨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还站在堂屋门口,看着我,眼神依旧很深。西装男人和女人在跟姥姥争执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那双眼睛。
后来,他们谈了很久,最终不欢而散。宝马车绝尘而去,留下一院子的尾气。
姥姥坐在门槛上,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姥姥,他们是谁啊?”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是危险人物,以后看见他们,一定要躲远点。”姥姥摸了摸我的头,“那个男孩叫冷冬,你记住,别跟他说话,别跟他靠近。”
冷冬。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确实挺配他的,冰冰冷冷的,像冬天的寒风,让人不敢靠近。
可我想起刚才对视的那一眼,心里却没有一点害怕,反而有点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再也没见过冷冬和那两个人。姥姥却比以前更谨慎了,每天都要给我画一道护身符,让我贴身戴着,还教了我更多的防身符和驱邪诀。
我还是不怎么笑,不怎么哭,性子依旧沉稳。可我心里,却记住了那个叫冷冬的男孩,记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眼对视,不是偶然,是命定。它像一颗种子,埋在我心里,在往后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它决定了我和冷冬往后的结局,充满了坎坷和危险,充满了阴阳两隔的考验。
可我从不后悔。
那天的阳光很好,晒得我身上暖暖的,堂口的香燃得笔直,烟丝袅袅地飘向天空。我坐在石磨上,摸着脖子上的墨玉,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期待。
也许,我的人生,不只是阴阳路和鬼怪,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