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噩梦。

时间失去了原有的线性流动感,昼夜交替,季节更迭,在柒柒被囚禁的意识里,只留下一些苍白断续的碎片印象。

窗外的梧桐树叶从茂盛到枯黄,最后被冬日的寒风扯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切割着灰白色的、总是显得阴沉的天空。然后又不知何时,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开始掺杂潮湿的、属于春天的暖意。

几个月了?

柒柒不知道。他的意识像一盏电压不稳的灯,时而清醒,时而昏昧。清醒时,他能透过那双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眼睛,观察着这个被“它”操控的世界,感受着那无时无刻不紧贴着脸颊、如同第二层冰冷皮肤的触感,以及头皮那顶长发带来的、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刺麻连接感。昏昧时,则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连恐惧都被稀释了的灰暗迷雾。

直播成了固定不变的仪式。

每晚八点,他会被“摆放”在摄像头前。灯光永远调得幽暗诡谲,角度永远精心计算。那顶长长的黑发和半脸面具,成了他新的、牢不可破的“人设”。

“柒柒”的直播风格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依旧会唱歌,但选的歌越来越偏向空灵、诡异甚至带着宗教感的吟唱;依旧会玩游戏,但总能将最普通的游戏玩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仿佛预知一切般的冷静和……残忍的趣味;互动依旧频繁,但那甜美的嗓音里,总是掺杂着冰冷的、双关的、引人遐想(或者遐惧)的话语。

“摘下面具的那天,会很快到来的哦~” “礼物?大家的心意,我都……好好地‘收下’了呢。” “最近总觉得……饿得很快呢。”

这些话语总是能轻易点燃弹幕的狂热。猎奇粉、真爱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各色人等汇聚在这个直播间,礼物打赏屡创新高,数据好到令平台和莉姐合不拢嘴。

莉姐偶尔会打电话来,不再是咆哮和威胁,而是充满了近乎谄媚的鼓励和催促,催促他保持这个“完美的状态”,甚至暗示可以接一些更“特别”的商务合作。柒柒的意识能听到这些,但回应她的,永远是那个被操控的、甜美又空洞的“柒柒”。

也有真正关心他的人,试图穿透这层越来越厚的诡异屏障。

某个深夜,他大学时唯一还算有联系的朋友大周,在看了几次直播后,终于忍不住打来了视频电话。

铃声响起时,柒柒正麻木地坐在黑暗里。操控的力量驱使着他拿起手机,接通。

屏幕亮起,映出大周担忧的脸。

“柒柒?我靠,你最近什么情况?直播搞得那么邪乎?那面具怎么回事?还有那假发……你没事吧?”大周的声音急切,透着 genuine(真诚)的忧虑。

柒柒的意识猛地一颤,像溺水的人看到了绳索。他想尖叫,想求救,想告诉大周一切!

但镜头前的“他”,只是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困惑和无辜的笑容:“大周?怎么突然打来了呀?我没事呀,直播效果而已啦。”

声音轻快,自然,毫无破绽。

“效果?你少来!”大周显然不信,眉头紧锁,“你当我傻啊?你那样子像是效果?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被人威胁了?还是……还是身体出问题了?脸怎么了?”

“真的没事啦~”“柒柒”嗔怪地嘟起嘴,一个极其女性化且惹人怜爱的表情,“就是一个很特别的造型嘛,大家都很喜欢呀。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意识里的柒柒在疯狂呐喊:像!像啊!大周!救我!

“你……”大周盯着屏幕里的他,眼神里的担忧逐渐被一种困惑和不确定取代。眼前的柒柒,除了造型诡异,言谈举止似乎……又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甚至因为那份诡异的精致感,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真的……没事?”大周的语气动摇了几分。

“嗯哼~”“柒柒”俏皮地眨了眨眼——虽然被面具和刘海遮挡,效果大打折扣,“放心啦~我好得很呢。就是最近比较忙啦,等有空找你吃饭哦~”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在大周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视频通话被挂断。

屏幕暗下去。

“柒柒”脸上那生动的表情瞬间消失,恢复到一片冰冷的麻木。

柒柒的意识也随之沉入绝望的冰海。连最熟悉的朋友,也无法看穿这完美的伪装了吗?不,或许不是无法看穿,而是……“它”的伪装,已经完美到足以混淆真实与虚假,甚至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扭曲的魅力。

还有一次,居委会一个热心肠的大妈,因为好几次在小区里看到“打扮古怪”、“眼神发直”的他,担心他独居出了心理问题,特意上门走访。

门铃响起。

“柒柒”被操控着打开门。

门外的大妈看到他这身打扮,明显吓了一跳,尤其是那覆盖半脸的黑色面具,让她眼神里瞬间充满惊疑和警惕。

“小……小伙子?你没事吧?你家里人呢?最近看你这……”大妈斟酌着词语,“……造型挺特别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柒柒”却只是微微躬身,动作优雅得像中世纪贵族,用那副甜美温柔的嗓音回答:“谢谢阿姨关心,我很好。这是工作需要的造型,吓到您了吧?真不好意思。”

语气礼貌,态度诚恳,理由也似乎说得通——毕竟现在年轻人搞直播的,奇装异服多了去了。

大妈狐疑地打量着他,试图从他眼神里找出点什么,但那双藏在厚重刘海和面具眼孔后的眼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过于完美的空洞微笑。

最终,大妈也只能讪讪地留下几句“有事找社区”的场面话,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离开了。

门关上。

“柒柒”脸上的微笑瞬间隐去。

诸如此类的试探,在这几个月里,断断续续发生过几次。但每一次,都被那个操控着这具身体的意志,用无懈可击的表演、恰到好处的理由和那份越来越浓郁的、令人不敢深究的诡异“魅力”,轻易地化解了。

世界仿佛默认了这个“戴着摘不下面具的诡异男娘主播”的存在。他成了都市传说的一部分,成了猎奇文化的一个符号。大多数人选择了接受这个“设定”,甚至狂热地追捧它。少数人的疑虑和关心,则被无声地吞没在“它”精心编织的、越来越厚的茧房之外。

柒柒的意识,就在这一次次的希望燃起又破灭中,逐渐变得麻木,磨损。

他像是一个被关在自己身体最深处的囚徒,看着“它”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脸(哪怕是半张)、自己的一切,从容不迫地经营着这个恐怖的舞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观众”,酝酿着那个所谓的所谓的、“摘下面具”的“惊喜”和“大礼”。

而那个最初的、送来面具和假发的寄件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包裹。

仿佛“它”已经得到了所需的一切养料和道具,只需要等待那个最终的、“成熟”的时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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