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林特长吁短叹,神色彷徨,眼中全是惆怅和哀愁,气息沉重,用满含遗憾的语调缓缓讲述着:
“……娜拉那孩子啊,总有股钻研的蛮劲儿。这两年来,她觉得学校的神学课乏善可陈,每周来我这儿学习神迹,从不缺席……多么好的孩子,可惜……”
弗林特停顿了好一会儿。
特蕾娅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对面令人无比动容的弗林特,倾听着、等待着他的话语。
“……可惜啊,娜拉怎么会失踪呢?不可能的啊……真是的……”
弗林特面露苦笑,眼中之意幽玄难言,止不住地接连摇头,顿时苍老了些许。
但特蕾娅并不了解娜拉。
特蕾娅只能从别人的话语,勾勒出那个女孩的形象,窥探她的执念、瞥见她的内心。
可无论怎样的想象,那个名叫娜拉的女孩始终未能站在她的身前,与她见面相识。
所以,她对弗林特的悲恸,也只是心存理解了。
但也仅仅只有理解而已。
置身事外的特蕾娅,无论做何样的努力,也无法完全领会与娜拉相识之人的心境。
特蕾娅只是不想让他们因此难过。
可见弗林特已然情至深处,特蕾娅也不知如何插话,只能静坐于此,双手置于她的胸前,缄默无言。
而后,特蕾娅目光下移,看到了桌上白的蛋糕、粉的奶昔、棕的咖啡,嘴里咽着唾沫。
香喷喷的点心……
还是好饿。
不管怎样,还是不能亏待自己!
只不过,特蕾娅身体的行动远远先于她的所思所想。
“嗷呜……”
不知不觉间,特蕾娅的小手早就拿起一块蛋糕,竟一口全塞进了嘴里,全无少女的形象。
毕竟实在太饿了,没有办法的事。
紧接着,特蕾娅又拿起另一块点心,小嘴微张,正想再次塞入嘴里。
这时,弗林特的目光移到了特蕾娅身上。
看到她那狼吞虎咽、毫无斯文的吃相时,弗林特脸上浓重的阴霾转瞬间化开,不禁噙笑了几声,开口道:
“哈哈哈,这都是过往之事。我只是单纯喜欢年轻人而已……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家境优渥、未谙世事。”
说罢,弗林特捻着胡子,无声地笑着,上扬的嘴角也被藏在了造型别致的胡子之下。
可是听到这番话,特蕾娅却陡然脸色一黑:
“多大年纪了,居然还想着女孩子……色心不浅啊!”
特蕾娅将脑袋埋在胸前,藏着自己的面容,嘴角却微微上扬,偷偷笑着。
浅浅捉弄一下老男人。
不出特蕾娅所料,弗林特见特蕾娅如此形容自己,眉头一蹙,神情略显慌乱。
但片刻之后,他的眼睛突然闪着微光,气势重新变得稳重,轻声叹气,淡淡地说道:
“你笑了。”
“诶?!这都被发现了吗?”
特蕾娅身子猛然一滞,内心略微升起不安与警觉,眼睛注视着弗林特的一举一动。
“害,你瞒不过我的。”
“这究竟是……”
特蕾娅呼吸凝滞,语气之中满是不可思议。
弗林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说过了嘛……我略懂一些神迹。”
特蕾娅看着弗林特,却不禁深吸一口气,对他重新生出了敬畏与尊重的心情。
他的实力,绝非略懂神迹。
从起初他一眼窥见特蕾娅身上藏匿的“女神之泪”,到娜拉向他求学,再到此时识破特蕾娅的小把戏,无不彰显了弗林特对神迹使用的熟练。
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神迹,绝非特蕾娅所能触及之境。
“好厉害……这是怎么做到的?!”
特蕾娅目光炯炯有神,怀着好奇与敬仰,向弗林特求问道。
弗林特轻声一笑,说道:
“慧眼之术神迹而已,不值一提的简单小伎俩。”
“可是,你施展这些神迹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痕迹哇!”
见特蕾娅态度如此之诚恳,弗林特不禁哈哈大笑,继续解释道:
“所谓神迹,不外乎向神明祈求力量罢了。若内心距离神明越远,与神明的联系越稀薄,神力流转的动静越大。反之,则能不留痕迹地施展神迹。”
特蕾娅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所以,怎样才能让内心靠近神明呢?”
弗林特依旧捻着胡须,轻笑道:
“自灵魂深处,信仰神明。”
“……”
特蕾娅一时语塞。
果然又回到了神学与信仰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特蕾娅少有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自她内心而言,也从未相信神明的存在。
她是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乱信派。
至少在信仰这一点上,特蕾娅很难融入这个世界的人类。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从未忘记此行的目的。
特蕾娅端起瓷杯,抿了抿一口咖啡,抬起目光,向弗林特解释着自己的来意:
“弗林特先生,我来到此公园,也是想调查娜拉失踪一案。请问,可否向我提供一些帮助呢?”
话音一出,弗林特神情骤然凝滞。
他扭过头,沉默些许时间,旋即缓缓开口道:
“前来探究娜拉失踪一事的圣安德茜学院学生,不止你一个呢。”
“我知道。”
毫无疑问,弗林特所说的,便是几个月学生们自行组织的调查团。
弗林特神色淡然,只是微微一笑,身子前倾,用手托着脑袋,目光无奈而又慵懒。
“娜拉失踪好几个月了。起初自然是耗费不少人力与时间,可依旧徒劳无果。如今再想找到新的线索,恐怕不可能了……”
弗林特滔滔不绝地说着,可话至一半又倏然停住,用手敲了敲脑袋,补充说:
“啊……不对,至少最近一个月来,确实有新的变化。”
特蕾娅眼中突然来了光:
“是什么?!”
弗林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将头侧向窗外,看着外面来往的行人。
特蕾娅倍感疑惑,也至少扭头看向窗外,一脸茫然地扫过一个又一个的路人。
耳畔,弗林特说道:
“这一个月来,娜拉的父母每天下午都会来芙兰达公园,前来祈祷、搜寻,一天不落……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快能看见他们了。”
“天呐……!”
特蕾娅愕然失措。
在这样一对心存执念的父母面前,特蕾娅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浮而单薄。
这是来自父母质朴而纯粹的爱,而也正是这份力量,让他们数天如一日地寻找着失踪女儿的踪迹。
相较之下,今天她的努力,是何等的无足轻重。
或许,他们在对抗着这个现实。
或许,他们并不认可如此的命运。
所以,至此往后,特蕾娅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来往的行人;时而举杯小饮一口咖啡,随即侧头望向窗外。
她只是等待那两个父母而已。
……
时间缓缓流逝,咖啡馆的人来了又去,只有特蕾娅和弗林特静坐在窗前,一声不吭。
许久,特蕾娅看到了那两个身影。
近乎出于直觉,特蕾娅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个身影。
对岸,两个中年夫妻走在湖畔。
两人身着泛光的旧绸缎,衣角镶着的金色纹路彰显着他们贵族的身份。可是手肘处的补丁、因常年水洗变得黯淡发白的袖口裤脚又不免尽显落魄沧桑之感。
他们早已因女儿失踪被折磨得面容憔悴、眼色晦暗无光,内心的煎熬可见一斑。
然后,那两个夫妻开始做祈祷。
他们跪在湖前,向湖中扔下什么东西,旋即仰头闭目,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叨着祷词。
每天都这样……
可是啊,纵然祈祷多少遍,神明也不会让他们的女儿现身于面前。
可怜的父母。
路旁的行人,或毫不在意,或投以好奇的目光,纷纷从两人的身后经过,也让他们的身影显得格外苍老、衰弱。
……
不知不觉间,特蕾娅面前的点心和咖啡早已一扫而空。
怀着复杂的心情,特蕾娅摊在座位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心中思绪万千。
一旁,弗林特顺势开始收拾着她面前的餐具,同时对特蕾娅说道:
“小姐滞留于此,是有求师之意么?”
特蕾娅向弗林特投向鄙夷的目光:
“谁要向你求师哇!”
真是奇怪的男人。
倘若弗林特果真有着超乎寻常的神迹熟练度,又为何只愿屈身做一个小小的咖啡店店长?
完全不能理解。
特蕾娅立刻起身,拍了拍衣裙,旋即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可特蕾娅刚刚踏出门口,一个念头涌上她的心头。
她缓缓转身,对弗林特说道:
“因不满神学课,娜拉才转而向你求学……所以,所以……圣安德茜学院的神学课,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弗林特用手巾擦拭着双手,头也不回地说:
“但愿不是呢。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店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