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庞大的、外来的意志,如同潮水般,毫无预兆地退去了。
禁锢瞬间消失。
柒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就像一滩烂泥般软倒下去,重重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从撞击点蔓延开来,却带来一种可悲的、重新掌控身体的虚脱感。
他瘫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咳嗽,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地毯的纤维碎屑,狼狈不堪。
它放过他了。
暂时地。
因为它知道,他再也无力反抗了。
认知清晰而残忍,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割着他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他就这样瘫软着,直到肌肉的剧痛稍稍缓解,才挣扎着爬向沙发,将自己摔进那柔软的垫子里,蜷缩起来。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这一次,彻底将他淹没。他昏睡过去,没有梦,只有一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他是被一阵尖锐持续的铃声吵醒的。
猛地睁开眼,房间里依旧昏暗,但窗帘缝隙外的天光已经变成了昏黄的暮色。他睡了几乎一整天。
手机在茶几上疯狂震动,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是——莉姐。
刺耳的铃声像一把电钻,钻凿着他混沌而疼痛的颅腔。
柒柒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心脏因惊惧而骤然收缩。他盯着那个名字,像是盯着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接?还是不接?
不接的后果,他清楚。莉姐有无数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
可是接……他还能说什么?他这副鬼样子……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两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咄咄逼人。
最终,对现实规则的恐惧,暂时压倒了对脸上那东西的恐惧。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按下了接听键,并将手机拿得离耳朵稍远。
“柒柒!你他妈死了吗?!现在才接电话?!”莉姐的咆哮立刻炸响,即使没有开免提,也清晰得刺耳,“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个?!昨晚平台数据复盘你看了吗?虽然现场搞砸了,但线上话题爆了!爆了你知道吗!现在全网都在讨论你那破面具!”
柒柒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
“说话!哑巴了?!”莉姐不耐烦地催促。
“莉……姐……”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不舒服……真的……播不了……”
“播不了?!”莉姐的音调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划破耳膜,“由得了你吗?!我告诉你,今晚八点,准时开播!平台给了顶级推荐位!所有资源都倾斜过来了!你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得给我爬到摄像头前面把这口气喘给观众看!”
“可是……那个东西……它……”柒柒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相。
“我管它是什么东西!”莉姐粗暴地打断,“是真的长你脸上了更好!这就是独一无二的卖点!听着,柒柒,今晚的直播,你必须给我拿出最好的状态!不,不是最好的状态,是最‘可怜’、最‘诡异’、最‘让人猜不透’的状态!哭会不会?发抖会不会?对着镜头说点莫名其妙的疯话会不会?就要这个效果!”
柒柒握着手机,手指冰冷,浑身发颤。莉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
“今晚,你必须让所有人相信,”莉姐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相信你那面具,要么摘不下来,要么……根本就不是面具。听懂了吗?”
根本不是面具……
柒柒的呼吸骤然停止。莉姐要的,就是把他彻底物化,变成一个纯粹的、可供围观的恐怖奇观。
“违约金,柒柒。”莉姐最后丢下一句话,像扔下一块沉重的巨石,彻底将他压垮,“想想违约金。晚上八点,我要看到你准时开播。不然,后果自负。”
电话被挂断。
忙音嘟嘟作响。
房间里死寂一片。
只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脸上的面具,一片冰冷。但他能感觉到,那冰层之下,某种东西……因为莉姐话语里提到的“直播”、“观众”、“关注”……而隐隐躁动起来。一种冰冷的、贪婪的期待感,顺着与之接触的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感知。
它也在期待。
以他的痛苦和恐惧为食,以他被围观被审视的绝望为盛宴。
他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哀鸣,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完了。
没有任何退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布满血丝。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他麻木地、行尸走肉般地站起身,走向那间作为直播背景的、混乱的房间。
他需要准备。
至少,需要一套能看的衣服,需要把下半张脸的妆重新化好——尽管这在他看来已经毫无意义。
就在他经过玄关时,脚步顿住了。
视线落在门缝底下。
又一个深褐色的、扁平的硬纸盒。
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沉默的诅咒。
柒柒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又来了。
它又来了。
那个寄件人……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精准地把握着他每一次崩溃的节点。
他盯着那个盒子,像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呼吸停滞。
恐惧催促着他转身逃离,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自毁般的好奇和麻木,却钉住了他的脚步。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不。
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它”需要的。是那个寄生在他脸上的东西,所需要的“下一个部件”。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捡起了那个盒子。
和上一次一样。没有署名,没有标识。只有那粗糙的纸质和沉甸甸的、不祥的分量。
他把它拿到电脑桌前,就着屏幕幽暗的光,看着它。
拆开吗?
拆开之后呢?
戴上?像戴上那个面具一样,主动拥抱这诅咒?
胃里一阵翻搅。他死死咬住牙,指甲抠进纸盒的边缘。
最终,他还是撕开了封口。
没有蜡封。盒子轻易地被打开。
里面依旧是黑色的丝绒衬垫。
而衬垫之上,平整地放置着——
一顶假发。
一顶……长到惊人的假发。
发丝浓密,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过于完美的漆黑,和他脸上那面具的材质,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质感。它的长度远远超过他以往用过的任何一顶假发,如果戴上去,发梢几乎可以垂到腰际以下。
假发被精心梳理过,顺滑得不像真发,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上,像一片被剥离下来的、凝固的夜色。
在假发的额发部位,别着一个装饰品——一个小巧的、同样是哑光黑色的、雕刻着繁复扭曲花纹的发卡。那花纹,仔细看去,竟然和他最初收到的那个盒子蜡封上的诡异印记,有着几分相似!
柒柒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盯着那顶假发,心脏狂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这顶假发……是配套的。
和脸上的面具是配套的。
那个寄件人,早就计划好了。一步一步,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他猛地盖上盒盖,像是要隔绝什么瘟疫,将它远远推开。
不能戴。
绝对不能再戴上任何来自那个人的东西!
他踉跄着后退,远离书桌,仿佛那盒子本身会散发出什么腐蚀性的毒气。
时间在恐惧和抗拒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都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变幻莫测的、冰冷的光斑。
离八点越来越近。
桌上的手机开始频繁震动,是莉姐和运营团队在疯狂催促,确认准备情况。
柒柒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对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
他的右臂,毫无预兆地抬了起来。
不受他的控制,僵硬地,直直地指向书桌上那个被推开的深褐色纸盒。
柒柒的瞳孔骤然收缩!
又来了!那种强制性的操控!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意志力,试图将手臂压下去!
一场无声的角力再次展开。
他的手臂肌肉绷紧,微微颤抖,像是在对抗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压力。额头上再次渗出冷汗。
这一次,那股外来的意志似乎并不十分强硬。在感受到他剧烈的抵抗后,它稍稍退让了。
他的手臂没有强行伸向盒子,而是缓缓放下。
但紧接着——
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冲动,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垮了他的思维堤坝!
戴上它。
戴上那顶假发。
你需要它。
完整……才能……安全……
不是声音,不是念头。是一种更原始、更蛮横的驱动力,直接作用于他的本能,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抗拒!
与此同时,脸上那一直冰冷的面具,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温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面具底下,因为 anticipation(期待)而微微发热。
柒柒的眼神开始涣散。
抵抗的意志在那汹涌的冲动和面具异常的温热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他的身体,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步一步,走向书桌。
伸出手,打开盒盖。
拿出那顶长到惊人的黑色假发。
假发的触感冰凉顺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静电在发丝间流动。
他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上半张脸是吞噬光线的哑光黑面具,下半张脸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
他举起假发。
动作缓慢,却异常平稳,没有丝毫犹豫。
将假发戴到了头上。
调整好位置。
那顶长长的、漆黑的假发,如同瀑布般披散下来,几乎将他的整个后背都覆盖住。额前厚重的刘海,进一步遮掩了面具的上边缘,甚至稍稍遮住了一点面具的眼孔。
镜子里的人,瞬间变得更加诡异。
整张脸,只剩下中间一小部分裸露的皮肤,以及一个被长发半遮半掩的、冰冷的黑色面具。
像中世纪的哀悼肖像,像从古老诅咒里爬出来的怨灵。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别在假发刘海上的那个黑色发卡,上面的繁复花纹,似乎……转动了一下?仿佛严丝合合地,扣合在了什么看不见的接口上。
就在那一瞬间——
柒柒感觉到,头上那顶假发,仿佛……活了过来。
不是蠕动,不是脉动。
是一种连接感。
仿佛那无数根发丝,不再是独立的纤维,而变成了他头皮神经末梢的延伸!一种细微的、无处不在的刺麻感,从头皮蔓延开来!
同时,他脸上那副面具传来的温热感,陡然增强了一丝。仿佛通过那个发卡,假发和面具彻底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完整感”,包裹了他。
镜子里,那个诡异的身影,嘴角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
露出了一个冰冷而“满意”的——
笑容。
这一次,柒柒没有感到恐惧。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麻木地接受了这一切。
仿佛他早就知道,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他转过身,不再看镜子,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玩偶,走向直播用的摄像头。
时间,快到了。
该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