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传输的撤退指令在她脑中亮起,她如同接收到信号的木偶,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便融入了混乱的人潮。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每一个转角,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利用着环境的遮蔽,紫色的长发在人群中几个闪烁,便彻底失去了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留下的,只有市集角落那断成两截、微不足道的毒针,以及雷恩·阿尔特留斯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失败是数据,是养分,是下一次行动必须消化的经验。维莉娅栖身于组织在帝国边境设置的临时安全屋——一间散发着霉味与尘土气息的地下储藏室。她靠坐在冰冷的墙壁旁,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在黑暗中依然睁着,清晰地映不出任何东西。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当时的场景:雷恩弯腰的角度,手指抬起的轨迹,目光锁定她的瞬间……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提取、剖析。
“警惕性超越预估。疑似具备超常感知。”她在内心冷静地总结,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平淡无波,“正面强攻或远程狙杀,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
结论清晰而冷酷。既然利刃无法直接穿透厚重的铠甲,那么,便需要让铠甲自己敞开。长期潜伏,近身刺杀,成为唯一可行的路径。而组织为她准备的这具“外壳”,正是为此而生。
几天后,在一场精心策划的、由组织自导自演的“匪徒袭击流民队伍”的戏码中,维莉娅“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她穿着比之前更加破烂的衣物,裸露的皮肤上带着并不严重却足够逼真的擦伤与淤青,那头紫色的长发沾满尘土,结成了缕。当骑士团的巡逻队“击溃”匪徒,发现这个幸存的“孤女”时,她正蜷缩在一辆倾覆的马车残骸旁,金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地面,对周围的厮杀声、安抚声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随着“死去”的亲人一同消散。
她扮演的,是一个在接连不断的战祸中彻底失去一切,连恐惧和悲伤都已耗尽,只剩下麻木空壳的少女。这种深入骨髓的“虚无”,远比任何哭喊和颤抖都更具说服力。
她被带回了骑士团位于边境的临时驻地。初步的盘问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她要么沉默,要么用极其简短的、缺乏逻辑关联的词语描述着虚构的、遍地烽火的“故乡”。她的表情始终是一片荒漠,眼神没有焦点,仿佛与外界的联系早已被切断。
由于其“悲惨”的遭遇和明显不具备威胁的外表,加上帝国律法中对战争孤弱的收容条款,她被暂时安置在驻地后勤区,负责一些最简单的杂物工作。这正合她意。
维莉娅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驻地的边缘。她搬运物品时动作略显迟缓,符合她营养不良的体型特征;她听从指令,却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她那双金色的眼眸总是低垂着,避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那会灼伤她空洞的内在。人们对她报以同情,偶尔会有心软的士兵或侍女给她一块额外的面包,她也只是默默接过,连一声谢谢都吝于给予——这并非刻意,而是在她的认知里,“感谢”这种社交礼仪,与完成任务无关。
然而,在这麻木的表象之下,她的感知却如同最警觉的夜行动物,全面开启。她用眼角的余光记录着驻地布防的轮换时间,用耳朵捕捉着士兵们闲聊中透露出的关于雷恩·阿尔特留斯的只言片语——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巡视的规律。她的大脑如同一间井然有序的档案室,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分门别类地归档,不断修正、补充着关于目标的数据库。
她观察到,雷恩并非终日待在安全的指挥所。他会亲自巡视营地,检查装备,与普通士兵一同进餐。他的笑容依旧温和,语气也常带着诙谐,能轻易让紧绷的氛围缓和下来。但维莉娅注意到的,是他行走时每一步都沉稳如磐石,是他目光扫过时那不易察觉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掌控感,是他即便在谈笑风生间,身体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的姿态。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强者。她的内心得出了更确切的结论。但无懈可击,不代表没有习惯。而习惯,往往就是最细微的裂缝。
机会在她潜入驻地约十天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傍晚,维莉娅被指派去指挥所的外间书房,擦拭积尘的卷宗架。这工作接近了驻地权力的核心区域,是她平日里难以靠近的地方。她低着头,用一块粗布机械地擦拭着皮质的卷宗外壳,动作缓慢而认真,完美扮演着一个迟钝孤女的角色。
内间,是雷恩与几位副官正在议事。声音透过并未完全关闭的门扉隐约传来,讨论着边境防务和物资调配。维莉娅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耳朵却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捕捉。
突然,内间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雷恩一边侧头对身后的副官做着最后的交代,一边大步向外走来。他的身影高大,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维莉娅恰好在门边的书架旁,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五尺。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对于雷恩这样的强者,任何细微的敌意都可能引发致命的反击。维莉娅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频率没有丝毫改变。她甚至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擦拭动作,仿佛眼前走过的只是一阵风,一道影。
然而,就在雷恩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或许是心血来潮,或许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这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紫发少女身上。
书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维莉娅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发顶、她的肩颈。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金色的眼眸盯着自己沾了些灰尘的鞋尖,全身的肌肉处于一种完全放松,却又能在万分之一秒内骤然紧绷的状态。她在计算,如果他出手,她该如何利用书架作为障碍,如何将手中的抹布掷向他的眼睛争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瞬,如何从最近的窗口突围……
“艾琳的伤势总算稳定了,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雷恩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随口提起的家常,但话的内容却如同冰锥,猝然刺入维莉娅意识中最核心的区域。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审视。“这丫头,还嚷嚷着等她好了,要亲自下厨给我做顿像样的晚餐庆祝。”
艾琳。那个名字,那个她亲手将匕首送入其胸膛,确认了生命体征消失的“已清除”目标。
她还活着?
这个信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终于让那亘古不变的平静水面,产生了第一圈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震荡。不是因为愧疚或恐惧,而是因为最根本的认知被颠覆——她执行的任务,出现了根本性的、不可饶恕的“误差”。一个被认为已彻底清除的目标,竟然依旧存在,并且与当前任务目标关系密切。
就在她内心因这巨大“误差”而產生瞬间凝滞的同一刻,雷恩那只戴着秘银护手、象征着无上力量与权威的手,看似随意地、轻柔地按在了她正擦拭书架的手腕上。
“这里灰尘重,让其他人来做吧。”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怀。
但维莉娅感受到的,是那看似随意一按之下,蕴含的恰到好处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如同最精密的锁扣,恰好封死了她手腕所有可能瞬间发力、抽出隐藏武器的角度和轨迹。
他是在关心一个孤女?还是……在试探一个刺客?
维莉娅缓缓地、极其顺从地停下了动作,依旧没有抬头。那双重磅消息与精准压制带来的双重冲击,在她空洞的心湖中搅起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泥沙。然而,这一切都被她强行压制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之下。
她只是微微缩了一下被按住的手腕,像一个受到惊吓又不敢反抗的小动物。
雷恩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强者对弱者的无意关怀。他不再停留,带着副官们离开了书房。
维莉娅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继续开始擦拭的动作,只是那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僵硬。
关键变量“艾琳”状态异常:已清除 -> 存活。身份暴露风险大幅提升。
近身物理刺杀路径因未知原因被预读并中断。
结论:目标可能具备超乎寻常的战斗直觉与反刺杀预判能力。当前伪装身份潜伏价值仍在,但必须暂停一切行动,重新进行全面的数据收集与风险评估。
她的内心,那潭死水之下,冰冷的暗流开始疯狂涌动。狩猎的棋盘,似乎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被对手彻底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