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玻璃窗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不仅吸引了阳光,也吸引了更多铁流坡居民好奇与期盼的目光。

孩子们喜欢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薇尔娜像变魔术一样让死去的零件重新歌唱。

大人们也会在路过时下意识放慢脚步,看着工坊里那些被细心修复、甚至比原来更添几分生趣的物件,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慰藉。

薇尔娜很享受这种被需要、被信赖的感觉。每一个成功修复的物品,都像是一颗被小心擦亮、重新放回夜空的星星,微弱,却真实地闪烁着,让她觉得自己这曾被“净穹”视为异类的“修复”天赋,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她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连那头总是因忙碌而显得乱糟糟的灰白短发,似乎都因为这纯粹的快乐而多了几分柔顺的光泽。

这天下午,工坊迎来了一位气质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亚麻长裙的老妇人,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柔软的旧绒布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步履缓慢却坚定。

“孩子,”老妇人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此刻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都说……你这双奇妙的手,能让被时间遗忘的旧东西重新‘活’过来。这是……这是我丈夫很多年前留下的。”

她小心翼翼地、像对待易碎的梦境般揭开绒布,露出一台外壳斑驳、款式古老、甚至连镜头都带着一道细微裂痕的便携式投影仪。

“里面存着我们年轻时候的……一些影像。已经很多很多年,再也看不到了。”她的目光胶着在破损的仪器上,仿佛能穿透外壳,看到里面被封存的过往。

薇尔娜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妇人话语中和眼神里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快要湮灭却又被她重新点燃的期盼。

她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台沉甸甸的投影仪,轻轻放在工作台最平整的位置,戴上那只巨大的机械手套,指尖温柔地抚过冰冷而粗糙的机身。

闭上眼睛,屏蔽了视觉,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仿佛能“听”到机器内部元件老化产生的、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杂音,能“触摸”到能量流在断裂回路前无奈的停滞,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那些被锁在损坏存储单元深处的、色彩褪色却依然温暖的记忆碎片——笑声、阳光、依偎的身影……

“它记得很多很多开心的事情,”薇尔娜睁开眼,异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对老妇人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甜甜的笑容,“它只是走了太远的路,有点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再补充一点能量。婆婆,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老妇人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擦了擦眼角,连连道谢,留下投影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这个修复任务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复杂和精细。不仅仅是修复物理的电路、更换破损的镜头,更涉及到对古老数据格式的解读、对脆弱磁性存储介质的抢救性修复。

薇尔娜几乎投入了所有的心力,不眠不休,小脸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她动用了一切她能想到的知识和技巧,甚至不得不拆解了工坊里那台老约翰留下的、半成品的信号放大器,从中寻找可能适配的精密零件。

艾莉始终默默地支持着,像最精密的辅助机械。她精准地预判薇尔娜需要的工具并适时递上,确保食物和清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她因为过度疲惫而直接趴在堆满零件的工作台上睡着时,轻轻将她抱到角落的软垫上,为她盖好毯子。

江泠蘭则再次展现了她的“渠道”。

她不知从铁流坡哪个被遗忘的角落,弄来了一本封面残缺、纸张泛黄脆化的旧世界电子设备维修手册,虽然大部分页面都已缺失,但残存的部分恰好有一些关于类似老式设备的原理图和故障排查思路。

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把手册扔在了薇尔娜工作台不碍事的角落。

经过整整三天几乎不间断的努力,投影仪终于被成功修复。

当薇尔娜颤抖着手指按下那个古老的开关,一束略显昏黄却稳定的光柱投射在工坊临时充当幕布的白墙上,模糊却无比生动的影像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缓缓流淌出来——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在某个如今已难以想象的、绿意盎然的花园里相视而笑的画面。

是男人小心翼翼抱着襁褓中婴儿的笨拙与喜悦,是一家人围坐在铺着格子布的餐桌前,分享着简单食物的温馨……

老妇人被请回工坊,当她看到墙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影像时,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泣不成声,紧紧握住了薇尔娜沾着机油的小手,一遍遍说着谢谢,最后将一枚用黄铜子弹壳精心打磨、雕刻着简单花纹的胸针,硬塞进薇尔娜手里,作为无法用价值衡量的酬谢。

这件事,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远超以往的涟漪。

“锈带公主”的名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修复的不仅仅是物品的功能,更是承载着人与人之间最珍贵情感与记忆的时光珍宝。

然而,如同硬币的两面,显著的名声也引来了不必要的、带着恶意的关注。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工坊的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沉重的撞击声让整个空间都为之一震。

一伙人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他们穿着统一的、胸前印着狰狞齿轮与闪电交织标志的黑色皮质夹克,神情倨傲,眼神不善。

为首的是个留着夸张莫西干发型、左臂从手肘以下被改装成一个巨大、闪烁着寒光的工业钻头的壮汉,沉重的钻头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喂,小鬼,”莫西干头用他那巨大的钻头手臂毫不客气地重重敲击着薇尔娜的工作台,发出刺耳欲聋的噪音,木屑飞溅,“听好了!我们是‘铁心帮’的。这片区域的‘技术服务’和‘秩序维护’,向来都由我们负责。你,要么识相点加入我们,以后所有收入上交七成;要么,”他狞笑着,钻头猛地指向门口,“就带着你这些捡来的破烂,立刻滚出铁流坡!”

强大的压迫感与赤裸裸的威胁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原本温馨的工坊。

薇尔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恐吓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撞进了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的艾莉怀里。

艾莉的紫罗兰色眼眸瞬间降至冰点,没有任何预兆,她那把线条流畅的脉冲手枪已经出现在手中,枪口稳定地瞄准了莫西干头的眉心,声音如同机械般冰冷无情:“警告。未经许可闯入私人领域,并进行威胁行为。立即离开。否则,执行清除程序。”

“哟呵?还有个带枪的小妞?挺辣啊!”莫西干头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是被激怒般狞笑起来,他身后的同伙也纷纷亮出了随身携带的各式改装武器,“知不知道我们老大是谁?敢在铁流坡跟我们‘铁心帮’动手?活腻了吧!”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带着慵懒睡意、却仿佛冰锥般刺入喧嚣的声音,从门口悠然传来。

“我当是哪里的野狗没拴好,跑进来乱吠,”江泠蘭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了门框上,双手抱臂,指尖把玩着一把由纯粹水流凝聚而成、不断变换形态的小刀,蓝绿色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缓缓扫过那伙不速之客,“原来是‘铁心帮’养的几个看门畜生。”

莫西干头看到江泠蘭,嚣张的气焰明显一滞,脸色微变,显然认出了这位在铁流坡名声在外的煞星。“‘暴食的雨刃’?这……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巧了,”江泠蘭手腕轻轻一翻,那柄水刀瞬间凝固成锋利的冰棱,稳稳停在她指尖,她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先指了指工坊内部,又晃了晃自己左手腕上那个醒目的红色导线手环,“这地方,现在归我罩。”

她往前随意地走了几步,完全无视那些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指向她的武器,目光最终落在莫西干头那显眼的钻头手臂上,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而且,我看你这破铜烂铁胳膊……改装得实在不怎么样,线路臃肿,传动效率低下。需要我帮你‘修一修’吗?保证‘彻底’解决问题,免费的。”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但话语里透出的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冰冷煞气,让整个工坊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

莫西干头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死死盯着江泠蘭,又忌惮地瞥了一眼旁边枪口纹丝不动的艾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显然听说过江泠蘭那些令人胆寒的事迹,更清楚她绝对说到做到。

飞快地衡量了一下双方显而易见的战力差距和可能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喉结滚动,最终不甘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行!‘雨刃’,今天我给你这个面子!”他恶狠狠地瞪了被艾莉护在身后的薇尔娜一眼,眼神阴鸷,“我们走着瞧!这地方,没完!”

撂下狠话,铁心帮的一行人这才悻悻然地退出了工坊,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工坊内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威胁感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下来。

薇尔娜的小脸依旧苍白,她紧紧拉着艾莉腰侧的衣服和江泠蘭的袖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他们……他们还会再来吗?是不是……都是我惹来的麻烦……”

艾莉冷静地收起脉冲手枪,但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数据流飞速闪烁,显然在进行高强度运算分析:“威胁源‘铁心帮’并未放弃。其组织性、武装程度均高于‘废铁帮’。需要立即制定并执行针对性防御预案,提升工坊安全等级。”

江泠蘭也散去了指尖的冰棱,抱起手臂,眉头少见地微微蹙起,语气带着一丝凝重:“铁心帮是铁流坡的老牌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人手和家伙都不少。被他们正式盯上,确实有点麻烦。”

她看向脸上写满自责和不安的薇尔娜,语气直接甚至有些严厉,“你最近风头太盛了,修复投影仪的事传得太开。在这鬼地方,露出的锋芒太亮,有时候就是插在胸口的靶子。”

薇尔娜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沾满黑色机油和焊锡痕迹、却赋予了她价值与意义的小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只是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只是想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让这个冰冷残酷的废土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点,温暖一点点……

但江泠蘭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弱肉强食、规则简单的世界里,过分的善意和出众的才能,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本身就可能成为招致灾祸的根源。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时,异色的眼眸中虽然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后怕,却更多了一份破土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怕,”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初生的藤蔓,柔韧而执拗,“这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点点建起来的,不会死掉的家。”

她的目光依次看过艾莉冰冷而忠诚的脸庞,看过江泠蘭看似不耐烦却始终站在她身旁的身影。

“我要保护它,保护大家,保护所有愿意相信我们、来找我们修理重要东西的人。”

她向前一步,站在工坊的中央,向着艾莉和江泠蘭,勇敢地伸出了自己那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

“我们一起。”

艾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前,将自己那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沉稳有力的手,坚定地覆在了薇尔娜的小手上。

冰冷的材质与温热的掌心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江泠蘭看着叠在一起的那两只手,又抬眼看了看薇尔娜那双写满期盼与决绝的异色眼眸,她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最终,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也把自己的手随意地搭了上去,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掩饰性的不耐烦,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可靠:

“知道了。真是……麻烦。”

傍晚最后的余晖,透过那扇崭新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清晰地照亮了三人紧紧交叠在一起的手,也照亮了工坊内那些被薇尔娜精心修复的、此刻正静静陈列着、闪烁着独特而温暖微光的各式物件。

前路或许会有更猛烈的风雨,更严峻的挑战,但此刻,她们彼此相连,共同拥有着这个小小的、名为“家”的堡垒,以及守护它的、无比坚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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