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缓慢流淌的金属溶液,逐渐吞噬了锈带荒原最后的天光。

当三人拖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终于踏过那道象征着边界、挂满锈蚀齿轮和风铃的废弃拱门时,眼前的景象让薇尔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与外面那个冰冷、死寂的世界截然不同,铁流坡的边缘地带像一块被精心修补过的破旧毯子,虽然布满补丁,却充满了蓬勃的、喧嚣的“生”的痕迹。

粗大的、来自不知名巨型机械的金属管道被巧妙地切割、焊接,构成了房屋的基本骨架,外面覆盖着颜色各异的废弃金属板,像披着一身拼凑的铠甲。

叠放数层、被牢牢固定的集装箱构成了坚固的墙壁,上面用不知名的颜料涂满了色彩鲜艳、笔触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太阳,手拉手的小人,还有各种奇形怪状、仿佛在微笑的机械造物。

空气中混杂着多种气味:焊接金属时特有的焦糊味,从某些窗口飘出的、正在烹煮的合成食物略显单调的香气,若有若无的机油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许多人生活在一起的嘈杂活力。

几个孩子正在由旧轮胎和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上追逐一个用废弃轴承做成的球,发出清脆的笑声。

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大人们扛着工具行色匆匆,偶尔大声交谈着技术参数或是物资价格。

几个老人坐在用废弃公交车座椅改造成的长椅上,分享着一个冒着袅袅白气的保温水壶,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更远处,几台小型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在晚风中缓缓转动,发出令人安心的嗡鸣。

薇尔娜睁大了她那双异色的眼睛,琥珀色与幽蓝的瞳孔里映照着这片她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这里没有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冰冷的追杀,虽然一切都显得粗糙、简陋,却充满了她那个死去的小窝里曾经拥有、却又截然不同的——“生活”的气息。温暖,嘈杂,安全。

“这里……就是铁流坡?”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叹与一丝怯生生的向往。

“嗯,外围聚居区。”江泠蘭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双手依旧插在红色外套的口袋里,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那些熟悉的街景,语气平淡无波,“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但……有自己的规矩。”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像是在提醒。

她们的到来,尤其是艾莉那身即使破损也难掩其科技感与精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净穹”制式服装,立刻引起了原住民的注意。

警惕、好奇、审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像无形的蛛网。

很快,一个穿着褪色旧军装改制夹克、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高大男人走了过来。

他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改装过霰弹枪的护卫,气场强大。他是这片区域的治安官,大家都叫他老雷。

“生面孔。”老雷的声音粗嘎沙哑,像生锈的金属在摩擦。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逐一扫过三人,最后牢牢锁定在艾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净穹’的狗,鼻子倒是灵,也敢大摇大摆地踏进铁流坡?”

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周围原本的嘈杂声也低了下去,许多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关注着这边。

薇尔娜吓得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艾莉腰侧冰冷的衣料。

艾莉面无表情,紫罗兰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但她的身体已经进入了最微妙的戒备状态,每一块肌肉都调整到了能瞬间爆发或防御的最佳姿态。

就在这时,江泠蘭上前半步,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点熟稔的不客气:“老雷,几天不见,你眼神退化得厉害?光盯着衣服,看看她头上戴的什么。”

老雷闻言一愣,这才将目光上移,注意到艾莉束起的黑发间,那个由废弃齿轮、小轴承和一枚新月状银片巧妙组成的、略显粗糙却别具一格、在夕照余晖下泛着微光的冠冕。

他又仔细看了看紧紧靠在艾莉身边、小脸上写满紧张却依旧护着身后背包的薇尔娜,以及那个鼓鼓囊囊、挂着破旧泰迪熊和彩色数据线的背包——在铁流坡,这种充满个人风格的手工改造饰品和如此珍视旧物的小孩,通常意味着另一种身份,一种与“净穹”冰冷秩序截然相反的身份。

“……‘修复师’?”老雷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但眼底的怀疑仍未散去,他将目光转向江泠蘭,“‘雨刃’,这是你带来的人?”

“顺路。”江泠蘭言简意赅,用拇指朝薇尔娜的方向点了点,“想找个‘不会死掉的家’。我看你们这儿整天叮叮当当,挺能折腾,一时半会儿看样子是死不了。”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勇气,从艾莉身后探出小脑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我叫薇尔娜。我、我会修东西!很擅长!我能用我的劳动,换一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吗?”她的异色眼眸里,充满了恳切与不容置疑的真诚。

老雷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再次仔细打量薇尔娜,又看了看沉默却如同最坚实壁垒般守护在侧的艾莉,最后瞥了一眼抱臂旁观、姿态放松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江泠蘭,沉吟了片刻。

铁流坡有铁流坡的规矩。

“铁流坡,不养闲人。”他最终开口道,声音洪亮,既是说给薇尔娜听,也是说给周围所有观望者听,“你说你会修东西?口说无凭。”他粗壮的手臂抬起,指向广场边缘一个如同钢铁坟冢般的巨大物体——那是一台瘫痪已久、锈迹斑斑、连内部结构都暴露在外的公共净水器核心部件,是聚居地的一块心病。

“把它修好,”老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挑战,“让它至少能流出达到饮用标准的水。做到了,你们就能留下,我老雷亲自给你们安排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做不到……”他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思很明显——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那是一台结构极其复杂、损坏程度严重、连聚居地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老师傅都曾摇头放弃、称之为“铁棺材”的老古董。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显然没人看好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女孩。

薇尔娜没有在意那些目光。

她走到那台比她高出两三倍的巨大机器面前,仰头看着它锈蚀斑驳、仿佛在无声哀嚎的躯体。

她没有露出丝毫怯意,只是伸出戴着那只笨重机械手套的右手,轻轻地、像安抚老朋友一样,按在冰冷粗糙的外壳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艾莉和江泠蘭默契地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两尊风格迥异却同样可靠的守护神,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干扰。

片刻之后,薇尔娜睁开了眼睛,异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光芒。

“它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那个仿佛无底洞般的背包,开始往外掏她的“宝贝”们——五颜六色、规格不一的数据线,各种型号的焊条和焊锡,擦得亮晶晶的小巧工具,还有那卷所剩不多、闪烁着纯净银光的高级传导线。

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立刻全身心地沉浸到了修复工作之中。

她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千锤百炼般的熟练度。

拧开被锈死多年的螺栓,更换明显烧毁脆化的线路,仔细清理堵塞着污垢的滤网和管道,用那珍贵的银线小心翼翼地在断裂的核心回路上进行桥接……她的手指在复杂精密的零件间灵巧地飞舞,嘴里还时不时地低声念叨着,像是在与这台机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这里有点疼,对不对?马上就不疼了……”“这个齿轮想家了,我们送它回正确的位置……”

时间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焊接时闪烁的蓝色弧光中悄然流逝。

夕阳的余晖彻底被墨蓝色的夜幕取代,有人点亮了广场四周由旧车灯和反射板改造的照明灯,投下温暖而不刺眼的光晕。

围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摇头离开,有人驻足观望,但场地中央那个小小的、忙碌的身影始终没有停下,她的专注仿佛形成了一個无形的领域。

艾莉如同雕塑般静静伫立,紫罗兰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微微发亮,她的感知网络扩展到最大,确保没有任何一丝干扰能触及薇尔娜。

江泠蘭则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红彤彤的合成苹果,靠在旁边一根支撑用的粗大金属柱上,慢悠悠地啃着,看似慵懒随意,实则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猎食者,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四周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当最后一块锈蚀的面板被仔细合上、螺栓被逐一拧紧后,薇尔娜用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子用力擦了擦布满汗水和黑色机油的小脸,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按下了那个尘封已久、几乎被遗忘的启动按钮。

“嗡——”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震动声从机器内部传来,紧接着是水流开始循环、以及机械部件重新顺畅运转的熟悉声音!

几秒钟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清澈、甚至带着一丝凉意的水流,从出口处汩汩涌出,撞击在下方接水的金属槽里,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成……成功了?!真的出水了!”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老雷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掌接了点水,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清澈度,然后凑到嘴边尝了尝,脸上瞬间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这水质……比它以前最好的时候还要好!几乎没什么杂质!”

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之后,广场上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干净可靠的饮用水源,在废土世界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线!

这个陌生的小女孩,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不点,竟然真的做到了连老师傅们都束手无策的事情!

薇尔娜直到这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艾莉及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瘦小的肩膀。

薇尔娜仰起苍白却写满兴奋的小脸,看着艾莉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让她无比安心的脸庞,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身边、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弧度的江泠蘭,露出了一个极度疲惫却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

“看……我说过,我能修好它。”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充满了骄傲。

老雷看着被艾莉扶着的薇尔娜,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怀疑、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尊重和一丝如获至宝的热切。

他大手一挥,洪亮的声音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够了!小姑娘,你证明了你的价值!你,和你的人,”他的目光扫过艾莉和江泠蘭,“从今天起,就是铁流坡正式的一员了!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

他指向聚居地深处,一栋由一辆废弃的旧巴士和大量焊接的金属板、管道拓展而成的、看起来相当坚固结实的二层结构:“那里以前是老约翰的工坊和住处,他……前几个月走了。里面的工具和设备基本都还在。现在,它是你的了。”

一个真正的,可以遮风挡雨,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薇尔娜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最明亮的星辰,所有的疲惫和憔悴仿佛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紧紧抓住艾莉冰凉的手,又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江泠蘭,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

“艾莉!泠蘭姐姐!你们听到了吗?我们……我们真的有家了!一个不会死掉的家!”

艾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薇尔娜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温热,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比广场上所有灯火加起来还要明亮的光芒,核心深处那片始终遵循着冰冷逻辑与杀戮指令的程序之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小太阳,冰层悄然融化,泛起连她自己都无法解析的涟漪。

她微微收紧了回握的手,用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回应了这份喜悦。

江泠蘭看着欢呼的人群和那个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小身影,将最后一口苹果咽下,手腕一抖,果核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落入了远处一个用废油桶改造成的垃圾桶里。

她抬手抹了下嘴角,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只是被灯光晃到了眼睛。

“吵死了,”她转过身,红色外套的下摆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像一面终于找到方向的旗帜,“走吧,去看看咱们的‘新家’到底长什么样。”

她们的铁流坡生活,就在这片嘈杂、粗糙、充满机油味和烟火气、却无比真实鲜活的灯火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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