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历836年展开的帝国议会,依然是少数人的一言堂。

梅尔文伯爵是现场唯一一个还在打盹的人,他的年纪太大了,这种枯燥而沉闷的会议,让他的注意力涣散,除了不明意义地点头附和外,仿佛早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从头到尾,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梅尔文提前透露的消息,他们也早以笃定,今天会议列出的一系列议题,其实早就提前定好了。

比约恩哈德公爵,如同无冕帝王一样,主导了整个会议,除了象征性接受帝国大主教以及几个传统盟友的意见补充外,基本上大部分议题都贯彻着他的意志。

没有皇帝,但托尔斯坦公爵却行使着皇帝般的权力,《诺达利尔条约》的最大获益者,毫无疑问就是西尔伯家族及其盟友。

莱茵哈德和阿斯特丽德,深深体会着和他们祖辈一样的无力感,被排斥在北方贵族体系之外,根本没有多少发言权。

按照本次帝国议会的决议,在第七次黑潮来临前的两年,所有十三家领主,按照领地人口比例,提供一定规模的军队转交给帝国议会指挥,如果不愿意,则提供相应的军费。

理由很充分,现今的五家和黑域接壤的领地,要单独依靠自己的力量抵抗黑潮,都是很困难的。帝国议会组成一支可以全域机动的联合防御军,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提供远比一家领地更雄厚的兵力支援。。

按照托尔斯坦公爵的方案,只有十三万领地人口的希尔德马克领,也要提供一支不低于六百人的常备军,或者战争期间每年两百五十万克朗的军费,这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

为了应对北方格里姆松德领的威胁,现在的希尔德马克领,维持着一支千人的常备军,每年的军费开销就接近四百万克朗。就算提前加征了战争税,鹰堡的年财政收入也才堪堪八百多万克朗,其他的开支已经是能省就省。

一旦加入托尔斯坦公爵主导的联合防御军,那希尔德马克领的兵力将更加稀薄。不想提供兵力,每年就要额外承担四百万克朗的军费,除了继续加税,阿斯特丽德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填这个坑。

希尔德马克领的税收已经很重了,再要增加,恐怕不用等到第七次黑潮到来,希尔德马克领的山民们就会暴动,将科勒家族彻底埋葬。

历史上的两次大饥荒,那些血淋淋的记载,在警告阿斯特丽德绝不能铤而走险。

……

……

阿斯特丽德怒了,在帝国议会上发出了刺耳的争辩,也不用什么半年的考虑期,当场拒绝履行联合防御军的决议。

北方的领主们,大多带着奇怪的表情,像看笑话一样,注视着年轻美貌的少女伯爵,看着她在会议席上发出无助的咆哮,尤其是康拉德伯爵,嘴角的那抹冷笑肉眼可见。

胖胖的托尔斯坦公爵,始终面带微笑,摩挲着手指上几颗粗大的宝石戒指,并不介意阿斯特丽德的失态。

不顾他人的劝阻,阿斯特丽德拒绝参加会议结束后的晚宴。她独自回到了驯鹿庄园,呆呆地坐在庭院里,看着萧瑟秋风下萎靡不振的花草。

不知道坐了多久,当庭院里点起风灯时,一个人影走了进来,站在庭院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身着帝国女伯爵礼服的少女。

“阿斯特丽德,很抱歉,这是一次可耻的会议,但现在所有的领地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年前帝国国力的三分之一。”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斯特丽德偏过头,终于看清了来人——她亲生母亲的堂兄,诺德斯家族领袖,当代的艾斯温杜尔子爵,罗格瓦尔。

阿斯特丽德赶紧站了起来,右手捂胸,微微低头:“尊敬的罗格瓦尔子爵大人,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是很失礼……”

罗格瓦尔走到侄女面前,轻轻叹了口气:“阿斯特丽德,孩子,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但却要承担远比她沉重得多的责任,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阿斯特丽德揉着礼服的衣角,低头不语,保持着倔强的沉默。她无法开口,毕竟这个最北方的姻亲家族,不会比自己更富裕。

艾斯温杜尔子爵领,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都是帝国最北方、最偏远的地区。领地面积超过二十万平方公里,位列第一,但人口却只有十八万。整体实力排第十二,只比希尔德马克领高出一位。

艾斯温杜尔太冷了,绝大多数领地都是高耸的雪山或是终年不化的冻土,唯一温暖些的地方,只有被群山包围的西南沿海平原,以及和布林亚尔接壤的部分地区。

除了少量的黑麦种植,艾斯温杜尔的农业基本以草场畜牧为主,需要从外部大量输入谷物。能拿得出手的特产,除了毛料、皮革和奶制品,就是首府迪莱姆伦德附近的铜金矿。

不过迪莱姆伦德铜金矿的开采环境太过恶劣,一年的黄金产量也不过两百多万克朗。

这一北一南两个无论人口还是经济实力都垫底的家族联姻,完全不会引起其他人的在意。

“没关系,梅尔文伯爵大人会帮助我的。”

阿斯特丽德深呼一口气,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亲爱的罗格瓦尔舅舅,我不祈望苏拉能展现什么神迹,只希望到时候,您的家族提灯人,会来支援希尔德马克。”

“我猜到了,梅尔文伯爵现在能信任的人不多,你和莱茵哈德是他选中的盟友。”听到这一声舅舅的称呼,罗格瓦尔也笑了,“你放心,诺德斯家族的提灯人,一定会和科勒家族并肩作战!”

“哦,罗格瓦尔子爵,你来了。怎么样,是否愿意让你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我的孙子比尔格?”

苍老的声音从庭院入口传来,在莱茵哈德的搀扶下,梅尔文伯爵杵着手杖,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罗格瓦尔的嘴角抽了一下,很是尴尬:“尊敬的梅尔文伯爵大人,您难道忘记了,伊丽莎白五年前就嫁人了,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哦,那太遗憾了,哈哈!”

梅尔文愣了下,拍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好吧,让我们说点正事,罗格瓦尔,你是我们几家里,唯一不和黑域接壤的领地,但你的士兵,都是最骁勇善战的冰原勇士……”

三个实力垫底的领主,一个实力排第二的领主,在驯鹿庄园的庭院里,又聚集起了一个小团体。

四家带来的卫队和提灯人,迅速布置到了四周,隔绝一切可能影响或者偷听到四位领主会谈的干扰因素。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个所谓的联合防御军决议,其实真正针对的,是梅尔文伯爵的哈夫恩索尔领,而不是早就入不敷出的阿斯特丽德。

一旦梅尔文伯爵接受这个被北方领主操纵的决议,届时就要交出一支四千人的常备军,或者每年一千六百万克朗的恐怖军费。

老伯爵还没有死,四周的饿狼们就已经露出了獠牙。

……

……

黑域的深处,山谷的城市废墟,某临时营地。

“寂静暴徒吗,很厉害的职业。”琳内娅的表情很夸张,不自觉地就看了眼远处的帐篷,“不过,她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很痛苦的。”

“嗯,真实年龄并非她表象那样年轻,估计至少三十岁,当然,别问我是怎么判断的,这是亚女的秘密……”亚尔薇特挤了下眼睛,颇为神秘。

“上了年纪的亚女提灯人,一阶寂静暴徒,真是个奇妙的组合。”琳内娅和里奇对视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众人面前放着一堆乌尔苏娜换下的破烂内外衣服,亚尔薇特指着其中一件毛纺内衫:“应该来自瓦格斯特普,离这里并不远……瓦格斯特普特有的山羊绒缎纹毛纺,一般的平民可用不起,而且,还是一件男式的内衫……嗯,其他的衣物,也都是男式的,也没有穿胸衣。”

卡瑞尔抠着脑袋,感觉挺震撼的,难道乌尔苏娜成为亚女后,就一直过着隔绝他人的隐居生活?

“至少三十岁的男人,得了亚女腐化畸变?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绝不可能成为提灯人!”

埃纳尔拿起那件破烂肮脏的毛纺内衫,脸色凝重,“要合理的话,她至少是十年前成为了亚女提灯人,但为什么到现在,她还是一阶,还能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疑点越分析越多,但却无法推翻一个事实,就是乌尔苏娜是实打实的提灯人,被誉为可与阴影旅者、影缚者齐名的杀手职业。

“她很伤心,不是亚女那种。”

卡瑞尔突然说了句,脑海里出现索恩维克的地下亚女聚会,那一双双怯懦而麻木的眼睛,但乌尔苏娜和她们都不一样。

一个隔绝了世界,坚持原本的装束,躲了至少十年的亚女提灯人,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新生的亚女一样,眼里只有伤心欲绝的失落和茫然。

这句话,再次让里奇和琳内娅面面相觑,亚尔薇特则若有所思。

“提灯人,当然不会被亚女的身份束缚……”十几秒后,琳内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悄悄看了下亚尔薇特的脸。

“束缚很多,不一定来自他人,也来自自己,只是你无法体会。”

亚尔薇特轻飘飘地说了句,就起身朝帐篷走去,卡瑞尔想了下,赶紧跟上。

……

帐篷里,亮着黑域提灯,昏暗的光线下,乌尔苏娜没有穿外套,甚至连内衫都脱掉了,正呆呆坐着,看着上身的崭新胸衣出神。

金发女子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衣下缘的紧束丝带,那些细密的针脚,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腰部裸露的未完全消散的腐化黑纹,同样刺眼。

“你的个子比较高,这里只有琳内娅小姐的衣物才勉强合适。”

卡瑞尔的目光偏了下,没敢去看乌尔苏娜的身体,尤其是那胸部,可以和琳内娅媲美,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前的亚女提灯人,有一种和自己、亚尔娜、达格妮截然不同的气质,就像是索恩维克的那位亚女领袖茱莉亚一样,有着充足时间酝酿的成熟美丽。

说到底,自己、亚尔娜、达格妮,还是太青涩了,不光是气质上,就连身体上也是。

发觉帐篷进了人,乌尔苏娜抓起一边的外套遮挡住身体,并不慌乱,然后微微点头致意——她能够感觉到,这两名救了自己的亚女提灯人,身上散发着毫无杂质的、让人内心温暖的气息。

寂静暴徒的天赋,能感应到身边人的善意或恶意,这是乌尔苏娜真心感谢苏拉的一点。

“没穿过女人的衣服?”亚尔薇特眯着眼,嘴角一丝奇特的笑意,“也许,只有与世隔绝,才能抗拒亚女敕令的规训。”

乌尔苏娜蠕动了下嘴,用手指在地毯边的黑土上快速画着:「谢谢,我现在好多了……不过,我现在无法支付报酬。」

“哦,你对自由提灯人的规矩了解很深。”亚尔薇特笑笑,指了一下卡瑞尔,“如果她本人放弃,你可以单纯看做是一种好意。”

乌尔苏娜看到了卡瑞尔的微笑,继续在黑土上画着:「不需要报酬吗?那我可以留下,为你们做一件事。」

亚尔薇特终于笑出了声:“哈哈,提灯人传记看多了,多么美好的提灯人精神……正好,我们需要一个行李管理员,提姆那孩子还是太粗心了。”

乌尔苏娜愣了下,轻轻点头,不好意思地抹去了黑土里写出的字。

“乌尔苏娜小姐,请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才一阶。你没有其他的同伴吗?”卡瑞尔忍不住问,她想起了之前在腐肉魔尸块里发现的一根才死去几天的人类左手臂。

乌尔苏娜摇摇头,然后眼神再次黯然。她又想起了噩梦里,正在腐化病中慢慢死去的妻儿。这是她罹患急性多重腐化病的几年里,都未曾敢想的画面,却在今天梦见了。

这是苏拉在暗示,只要我出现在伊娜和布兰德的身边,就一定会给他们带去悲惨的命运吗?

不,我是提灯人,我可以拥有力量去改变一切。苏拉绝对不是因为惩罚我,才让我成为亚女……总有一天,我会向莱茵哈德讨回一切的,一定……

十几秒后,乌尔苏娜抬起头,再次在黑土里写出一串字母:「我什么都不懂,能否成为诸位的一员?」

亚尔薇特摇摇头:“你先成为一个合格的同行者吧,同伴的称呼,在提灯人的世界里,是很奢侈的。”

乌尔苏娜苦笑一声,默默点头。

“卡瑞尔,亚尔薇特大人,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帐篷外,传来了提姆的声音,也打断了帐篷里的交谈。

帐篷里的三人都愣住了,亚尔薇特对着卡瑞尔和乌尔苏娜微微点头,就退出了帐篷。

……

安顿好乌尔苏娜后,卡瑞尔走进了距离临时营地百米外的一片密林,发现亚尔薇特正在观察手里的陶砖。

陶砖是提姆从下水道里找到的,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应该是属于当初营造下水道时,按照惯例刻下的工程信息。

“这里是托尔芬,一百多年前很有名的帝国城市。一般的小镇,是不会修建这种昂贵的下水道。”

亚尔薇特丢下陶砖,转身打量四周,“很奇妙,如果没有黑域,这里应该还是艾瑟隆山脉的南麓,但是托尔芬,却在北伊斯马克大盆地的东边,相差了近千公里。”

黑域的世界,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就好像曾经发现变异黑麦地的地方,那座巨石阵,似乎就是从土里冒出来的,而且据说每过几年都在变换位置。

被黑雾吞噬的土地,成为了这个黑暗世界扭曲变化的一部分,也包括数百万条人命。据说,有不少黑域生物,原本就是外界的物种,它们没有直接死亡,而是被黑域同化了。

就像是曾经见过的食心魔,在《黑暗物种》的记载里,就是人类被黑腐诅咒深度侵蚀后,化成的一种黑域生物,还有一种巨肚人,同样也是。

它们的生命形态早已被黑暗彻底扭曲,失去了身为人类的生命标签,和其他的黑域恶魔一起,组成了人类的噩梦。

话题,似乎过于沉重,卡瑞尔和亚尔薇特都陷入了沉默。

……

赤铜色的巨月,转到了象征外界黑夜的时间位置,有了冰原狼和巨熊在营地边休憩,基本无须担心睡觉的安全问题。

亚尔薇特还是老风格,神神秘秘地离开了营地,卡瑞尔和乌尔苏娜住在了一起。

大概是之前睡了不少时间,乌尔苏娜一点都不困。她的身边,卡瑞尔蜷着的身体,睡得很甜,还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不时翻弄几下,踢开了毛毯。

乌尔苏娜笑了,因为她的妻子伊娜,也有这个毛病,于是好几次都忍着肩头的伤痛,为卡瑞尔拉上毛毯。

亚女都很漂亮,我也是吧……听说她是愚者,好稀有的职业啊……看着身边熟睡的黑色短发少女,乌尔苏娜忍不住轻轻翻开对方的左手心,和自己的提灯人印记对比着。

“乌尔苏娜小姐?”大概是触碰到了提灯人敏感的左手心,卡瑞尔醒了,揉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有些迷糊。

乌尔苏娜不好意思地用双手在脸颊边比划了个睡觉的姿势,又指了指角落里的沙漏,表达自己已经睡了足够的时间。

“对了,给你一瓶圣女草汁液,如果你感觉体内的腐化堆积还在,就喝点。”

卡瑞尔笑笑,想了下,从身后的行囊里,翻出了一瓶圣女草汁液——这是今天琳内娅他们从下水道神泪绿洲里收集的,总算是让关键的补给品恢复了些库存。

乌尔苏娜对提灯人有关的神秘学知识烂熟于胸,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感激地摆了摆手。

乌尔苏娜在成为寂静暴徒后,也近距离接触过一些人,但从没有感受到如此的舒适——黑色短发少女散发出的纯净而无形的气息,让她有一种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不知道,伊娜的身上,是否也是这种气息?感谢苏拉的指引,让我遇见了这种人……乌尔苏娜调整双腿,选择了跪姿,向着并不存在的苏拉圣像无声祷告。

「舌尖倒悬着契约的银钟,每一声呢喃都是勒进血肉的绞索。

刀刃从沉默中孕育,割开伪善者温热的喉骨。

当审判降临时,所有谎言都在寂静中无所遁形,就像吊死在蛛网上的空壳。

那些被封印在胸中的千万句爱,将化作黑色的蝴蝶,啃食一切罪恶的灵魂。

我们吞咽着全世界的恶意生长,却在心中滋养着一朵永不枯萎的玫瑰。

当最后的光明沉入心渊,依然可知花朵盛开的震颤,可闻母亲哼过的安眠曲……」

——《阿托斯之书·寂静暴徒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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