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莫慌,老臣去会那贼子!”
“陛下,小将虽为车马小卒,也愿为陛下去斩那贼人头。”
“你们且照应陛下先行,我等虽刀笔一生,也有把子气力,血未尽城门不破。”
“我等奴婢还未死绝,怎能使陛下千金之体冲阵杀敌。陛下来日重登大宝,还请使那史官老爷们记上一笔,我等虽为阉人,亦是尽忠报国之士!”
“陛下,贼兵临近,我等女流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慢了陛下脚步。此处秀雅清净,便不再随陛下左右侍候。望陛下常存勾践卧薪尝胆之志,莫要学那短视项羽呈一时英雄……”
重物落井声、弓马声、男女哭号声、叫骂声……纷杂声响一并闯入男人耳中,头痛欲裂间这些声音连同周身世界一并扭曲,钢针一样自他四肢百骸处一并刺来,天底下怎样的严刑拷打也比不上的苦痛折磨令男人疯魔般挥舞躯壳,直至筋疲力尽,直至起了咬舌自尽之念,有苍老声音来唤。
“先生,先生……”
梦呓的男人忽地双目圆瞪,气喘如牛,惊得那来唤老者连连退步。
男人四下张望,见身处破庙,周身尽是破衣喽嗖灾民,这才兀自松了口气,同那老者问道:“老先生,可是我梦魇时惊扰大家?”
“不,不,”老者连连摆手,似是有些为难,吞吐道:“观先生谈吐做派,当是饱学鸿儒。按理说此般事宜不该来请先生这般人物烦忧,但眼下除先生外,我们这群粗鄙之人恐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法子……”
眼瞧这老者支吾,男人道:“老先生尽可直言。”
“那小老儿我便说了,王家媳妇难产,可我们这群人哪懂得那其中道道。如今大梁兵马踏破承天府,也无处去寻稳婆郎中。只想问您,是否能想办法保住那母子二人性命。”
“这……”男人闻言也犯了难,道:“难产一事,十产论中倒是有所记载。可使产妇屈足而坐,头顶悬挂布巾助其发力,佐以腹部轻压辅助产子。若遇横产,还当先使产母仰卧,手入产户拨儿转,待头近产门即可顺产……”
“您果然有大才学,不过您说这些我们也听不懂,更不敢贸然施行,烦请先生去助那产妇。”
“我毕竟纸上谈兵,若真要试,也得请位婆婆代为施行。”
“人命关天啊先生,哪还顾及那些!您就当积德行善,小老代那王家媳妇为您叩头了。”
说罢,老者当即俯身磕头。男人避之不及,又被他扯臂拽入观音泥像之后,以烂木碎布堆搭而成的简易产房之内。
破庙之中,狼狈灾民无不嘘声以待。不多时,有新生儿啼哭之声传来,庙内这才轻松下来。
见那男人挽袖而出,手上臂上尽是体液血污,一众人等赶忙捧来清水,为其冲洗,口中不断称赞。
不多时,那王家媳妇裹得严实,由人抬至温暖干燥处侍候,那老者托着新生男婴,满是褶皱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来在男人身旁,让他观瞧,同时道:“先生于他有缘,还请先生为这孩子起名。”
新生儿并不好看,雏鸡瘦猴一般。男人心知如此,可这小生命由他引到世间,便无血脉亲缘,心中也生欢喜。口中称道:“取名乃是人生大事,还是请他家人决定。”
“先生,”妇女声音传来,那新产妇女嗓音衰弱,说:“先生大恩,我母子二人终生难报,能得先生赐名是这孩子的福分。”
“赐名啊……”男人似是想到些什么,环顾众人,颓然道:“倒是可怜了这孩子,受人牵连,于此处落生。一生纷扰苦闷,呱呱坠地便听了个遍。那便取一静字,未来道业无常,只求大清明,虚壹而静。”
“好,好,静字好,虽然我们听不太懂先生句中含义,但先生选的,一定好,”老者连连称赞,将手捧幼儿递与男人怀中,逗弄道:“荀静,小荀静。”
一众灾民虽怕惊扰幼童,不敢上前观瞧,但也轻声谈笑间苦中作乐,去寻些野菜野果,有手艺的折些劈柴草杆,为荀静编弄玩物。
“好啊,”一旁老者上上下下忙活一夜,如今精疲力尽,箕踞在地,感慨道:“国破家未亡,有孩子了,就有希望。这孩子,来的好!”
“残周被梁国赶到这承天府一隅,如今更是马踏承天,哪还有什么希望。”
“您这话说的倒是丧气,若是那昏庸无道的先主,亡也便亡了。可新主虽年幼,做的可都是为救我大周天下子民之事。贼梁若是反那先主,确是顺天时、应人心。可他怎能窃我未来明君之位?!乱臣贼子,终当诛伏!”
交谈之际,只听马蹄声起。五人小队披甲跨马而来,闯入破庙。也不多言,挨个提起吓成鹌鹑的灾民,见青年男人便擒。
怀抱婴孩的男人本欲将荀静递还其母,却被人提刀拦下。
“孩子无辜。”
“无不无辜,跟我们走一趟便知。”
“我可以跟你走,新生子若是离了母亲,怎会有命?!”
“呵,听你这口气,可是不怕我们。将军交待,遇见你这般角色,身旁一众人等尽数绑去!”
说罢,那领头之人便甩动手中镣铐。身后一年轻小将见那婴孩,心下不忍,轻声道:“领卫,那毕竟只是婴孩……”
领头之人冷哼一声,随即甩出手中铁链,同时训斥道:“妇人之仁。”
眼瞧即将铁链加身,老者一跃而起,横身拦在男人身前,道:“先生快走,这梁贼哪还有半点人性!”
话音未落,铁链整砸在老人颅顶,生生将一颗头颅砸个粉碎。
男人本欲出手拦截,奈何怀中婴孩脆弱,托付一旁之时老者已然倒地,成一具无头之尸。
“老先生!”男人睚眦欲裂,一众灾民更是蜂拥上前,仗人多势众要拿那领头杀人凶犯。
那人见灾民要反,抽出腰间朴刀提刀便斩,身后三人更提马乱踏,眼瞧要血染古庙,利刃自其身后破体而出。那人回头,却见曾出声劝诫小将怒目圆瞪。回手欲斩,只听‘噗啦’声响,好似破布撕碎,连人带马一分为二,脏污一地。
“王全保,你怎敢如此?!”
身旁同伴怒斥,翻掌要拿那小将,只觉脑后一阵‘咯嘣’声响,再想回头,脖颈已歪向一侧,气息丧尽。
“你倒是无所畏惧,”将脖颈骨骼连带颈甲一并捏个粉碎的男人立在马背,轻声称赞交予旁人怀中那睁开双眼,观瞧如此血腥景象却毫无畏惧,甚至面露好奇之色的男婴,道:“老先生说得对,你我有缘。不过未来恐再难相见,不及成年,便提前为你寻个字号。你新生幼儿,眼神却颇有灵智,如此遭遇不哭不闹,未来定有别样风范。我为你取一静字,却未料到你姓荀。寻啊……那便难静,既如此,只希望你能随遇而安,便字安然罢。”
“你到底是谁?!”斩了上司的王全保持长刀对峙,面前男人仅稍微出手,他便已经知晓与其差距。举手投足间恢宏内力,他定然不是对手。
“我是谁?”男人闻言,大笑,跃身下马再看荀静一眼,转回身,双目如炬,明晃晃摄人心神,道:“我便是你们费劲心力,宁造无边杀孽,将这承天府翻个底掉也要寻出来的李旸,李晚明!”
“残周新主?!”王全保惊异万分,有心捉拿,心下犹豫武力差距,又不敢贸然动手。
李旸负手行至其旁,跃身上马,道:“朕赏你一个锦绣前程,但不可对我的好子民再造杀孽。”
天京城,黑铁囚车游街而过,街边无一人敢看。
直至囚车行穿过午门,来在金水河白玉锦堂桥之上。平日除早朝外再不大开的乾安门左右两分,一众官员分列两旁,却无一人敢抬眼观瞧。尤以前列数人,更是搔眉搭眼,囚车行至身旁时以奴婢下臣之礼背过身去。
只待囚车缓行至太和门外,正殿之上黄澄澄盘龙大椅压在天地之间,一健硕男人身披九龙十二章纹明黄袍,头戴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腰系白玉盘龙钩鲽光素玉带,脚踏黑絇(qu2)纯赤舄(xi4),左持笏、右跨刀,仰首鼻视阶下。
囚笼大开,其中李旸白衣素裹,踏步上前。有侍卫欲拦,被阶上之人呵止。
李旸不急不徐来在那人面前,上下打量,还绕至其后细细观瞧。那人也极为配合,待李旸看遍,这才道:“你待如何?”
“沐猴而冠。”
“可是有哪不对?”
“都对。”李旸伸手点指,道:“人不对。”
“大胆!”有奴婢闻言,上前欲擒,却被那身着龙袍之人擒住臂膀,拔刀便斩。
“所以我说人不对。”李旸随手扯过那太监,将其丢至一旁,“假的就是假的。”
“也有真的不是。”
“是啊,”李旸虽那人目光向外望去,望见的是金红团在一并,贵气逼人的皇城。望见的是无数大敞门扉之外、太和门处跪倒一片的权臣大家,望见的是已换新天的大梁,望见的更是一片尸山血海,“都是真的。”
“你应当对这里不熟。”
“幼年时,曾来过几次。”李旸二人语气平淡,好似劳作过后田间地头闲谈老农,“不过没什么印象,稍长几岁有了记忆,父皇便被你赶到天河以南。父皇薨后,只剩承天府一处安身。”
“你不服。”
“当然,残周一十三年,我坐了三年,大旱,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若早登大宝,不会有如今的我。”
“穿着这身,没必要说这些。”
“得说啊……我是家里老三,因家中无粮抓阄,我离家谋生,那年我六岁。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三张阄都是离家,我最先抽,因为我饭量大,人笨,我是累赘。在街面上讨生活,乞讨、偷盗、抢劫……坏事做便,熬到一十三岁参军,刚入军营便赶上平瓦剌。我从填人命的碎催一直拼到尉官,头上挨了一刀,背上四刀,前胸四刀,浑身骨骼能碎的碎了个便。十六岁,灭红蛮,大雪山上冻掉了我三根脚趾,双目雪盲,我做到了校官。二十一岁,养病归京,我蒙恩编入羽林左卫,三个月便做到左卫郎将。那时恰逢先帝,哦,就是你爷爷秋狝(xian3)。平金山慧羽魔宗谋刺,我为他挡下一剑,那一剑很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轻了。从左卫郎将到定远将军,只要三年。手下十八万大军,没人再敢喊我累赘赵老三,我是定远将军赵宏赵鹏举。
“我感激你爷爷,他知道我没别的本事,只会打仗。他信我、爱我,甚至临终前,他攥着我的手,要我好好辅佐你们父子,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为你父亲平锦湖之乱、灭四邪教之危、解宗族之围……我,赵宏!定远将军!我甚至脸面不要为他跑去跟那些武林腌臜扯东扯西。他怎么对我?
“他要我的家业,我给。他要我的兵权,我给。他要我儿战场送命,我给。他要我女儿入宫伺候,我还给。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我他妈就差没把一颗忠心呕出来给他瞧!他呢!
“他把我当猴耍?!
“定远将军,亲自监辎重营运送宫中至宝。送的是什么?送的是他他妈的出游时睡过的妓女!宫中进不去,养在我的府上?我的府上!
“你跟我说这是信任?这是荣光?这他妈的是要我定远将军府做他的私娼,要我做龟公将军!
“奉承?结党?我的一切都是拿命拼出来的,我把一切都压到桌上,不是要多少荣华富贵,我就是要证明我赵宏了不起!我不是累赘,再不许任何人瞧不起我!
“他什么都可以拿走。如果他厌烦我,只消说一声,我当即告老,哪怕把我打做大逆不道的奸臣处死我都愿意。我能做废臣、愿做奸臣。可他不能拿走我的尊严,绝不!
“你父亲死时,我很开心。我以为你们父子都是一个德行,我以为我终于能将胸中烦闷彻底扫空。可你非得是个明君,非得是个好人嘛,非得将我打做乱臣贼子、打做忘恩负义的枭雄嘛!
“我想收手,我想把你迎回京城。可正如你所说,一切都太晚了。我停不下来,我身后的兄弟们不会让我停下来。便是我死,也停不下来。这世道,都说皇帝是最享福之人。哪有那种好事,臣子有臣子的义务,皇帝也有皇帝的义务。不是谁拥有了权力,而是权力想拥有谁,多可悲的事。
“我不想杀你,但我得尽这份义务。它让我向众人展示我做皇帝的决心,展示这江山稳固,以至于他们能栖身的态度。”
“你要我作什么。”
“我会软禁你十三年,大梁既立,当为前周编纂周史,这些年你就做这事罢。”
“那就十三年,十三年后,若天下太平、民安物阜,这天下便再无李旸。”
***
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承天府安平县,一半大小子被人提着脖颈,顺着二层小楼丢到街上,幸有一长须长发中年男人伸手拦接,不然非要摔个骨断筋折。
“妈了巴子的,小爷来你们这鸡窝是给你们面子,敢丢小爷,信不信小爷明天便让你们开不成!”
“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学人家来青楼,也不掂量掂量你那软趴趴蚯蚓似的玩意够不够的到我们姑娘。”
“嘿,荀小爷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承天府第一枪……哥们你别拽小爷,小爷不好男色。”
“你说你姓荀?”中年男人皱眉,一双星河般的眸子看着少年双目,直将这天不怕地不怕,街面上浑得出名的混世魔王盯得发怵。
“是……是又怎地,你谁啊你!”
“你叫荀静,荀安然?”
“你认识我?!”
“我叫李旸,你母亲可曾同你讲起过我?”
“李旸……李旸……”少年咂摸滋味,母亲确未曾说过,直到他伸手扯开面前这人颌下长髯,哇呀一声,扭头便跑。
不出数米,他便撞上一石雕铁铸般的身子,抬头看去,果是李旸。
“你别杀我!”悲鸣着,少年捂住脖颈蹲下身子,抖若筛糠。
见这少年姿态,李旸心头大惊,道:“你竟还有初生记忆?!”
“我……大爷您认错人了,我没有,我就一碎催,都是听说……听说!你要找荀静,我认识,那是我好哥们,这都是他同我说的,我领你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