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灰影号”静静地搁浅在平静的海面上。前方,则是吞噬一切的雾。
这雾更浓,更厚,仿佛具有生命和意志,在低矮的深蓝色植被间缓慢流淌。
阳光试图穿透,却只留下惨淡的漫射光,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
“啧,跟紧。”
以斯拉率先踏上了那片黑色的沙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雾墙。
阿洛伊修斯紧随其后,手握匕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们最初试图沿着海岸线行走,寻找明显的地标或路径。
但仅仅走了不到一百步,眼前的景象就让阿洛伊修斯脊背发凉——
他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灰影号”的船头前。沙滩上是他们自己留下的脚印。
“鬼打墙?”
“是认知的迷宫。”
以斯拉蹲下身,用手指划过那些黑色的琉璃石。
“岛屿在回应我们。它在扭曲我们的感知和思维惯性。”
他站起身,指向雾气深处:
“直线思维在此地无效。我们必须‘聆听’岛屿本身。”
他们再次尝试。
这次,他们不再相信眼睛看到的“明显”路径,而是强迫自己停下来,观察。
阿洛伊修斯注意到,那些叶片如同蓝钢般的植物,其叶脉的朝向似乎并非随机。
在某些区域,岩石上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的苔藓,其光晕的强弱和脉动节奏,也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脚下的地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振动,如同岛屿缓慢的心跳。
“相信你的直觉,而非经验。逻辑是工具,但过于依赖固有的逻辑框架,本身就是枷锁。”
他们开始遵循这些非理性的线索——
顺着叶脉指引的方向,踏入看似无路的浓雾。
跟随苔藓光晕的引导,走向一片嶙峋的怪石区。
每一步都对抗着内心深处对未知和迷失的恐惧。
就在这时,低语声开始了。
起初,阿洛伊修斯以为是风声穿过岩石缝隙。但那声音逐渐清晰,变成了他痛恨无比的声音。
“阿洛伊修斯……可怜的家伙……剥离了‘黑斯延斯继承人’这个身份,你还剩下什么?”
傲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杀死他父亲的元凶,雷金纳德·索恩的声音。
“跑到苏格兰的荒岛上乱窜。你父亲弗雷德里克死的时候,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求我放过他……哈哈哈哈……”
阿洛伊修斯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知道这是幻觉,是岛屿制造的假象。
但那声音中的恶毒和真实感,几乎击穿他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回头,雾气翻滚,却空无一人。
“你以为找到几个藏头露尾的刺客,就能复仇?别天真了,秩序,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而你是注定要被清除的……杂质。”
“别听!那是你内心的恐惧和愤怒!它在利用你的过去攻击你!”
阿洛伊修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这声音并不是随机出现。
当他试图朝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进时,索恩的嘲讽就变得格外尖锐,试图诱导他偏离。
而当他遵循那些细微的自然线索,朝着一个看似更危险的方向移动时,低语声反而变得模糊。
这低语,是反向的指南针!
“它在试图保护什么……”
“或者说,它在筛选。筛选掉那些仍被过去束缚、被情绪主宰的人。”
他不再试图屏蔽那恶毒的声音,反而将其作为一种参照系。
他开始主动与幻觉“对话”,当低语引诱他向左,他便仔细观察右边岩石上的苔藓。
当幻觉用别墅的惨状试图激起他的仇恨和冲动,他反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岛屿那微弱的振动频率上。
这是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
他不仅要对抗外部的迷雾和复杂地形,更要与自己内心最深的创伤和恐惧搏斗。
他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回顾那场悲剧,但不再是沉溺于痛苦。
“当我剥离了‘彭德拉根继承人’这个身份,我还剩下什么?”
这个问题是在这生死攸关的迷宫中,他必须立刻回答的生存考题。
答案,在行动中逐渐清晰。
他剩下的,是在绝境中不放弃寻找规律的意志,是能够识别并抵抗精神操控的清醒,是……选择的自由。
即使这自由仅限于选择相信哪一条苔藓的指引,选择迈向哪一片未知的浓雾。
随着他对自我认知越来越坚定,外部的低语声开始减弱,变得断断续续。
最终,在走向一面光滑无缝的岩壁时,索恩的声音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彻底消失了。
也就在这一刻,面前的雾气向两侧缓缓分开。
没有恢弘的入口,没有闪耀的奇迹。
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条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一线天石缝。
它如此不起眼,与周围庞大的山体相比,如一个微不足道的褶皱。
在石缝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静静地站立着。
他身着与岩石纹理完全一致的灰色粗麻兜帽长袍,整个人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外泄。
直到阿洛伊修斯和以斯拉走到近前,他才微微抬起头。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这岛屿试炼的最后一道门扉。
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询问。
阿洛伊修斯心中一片澄明。
刚刚穿越的不仅是物理上的迷雾,更是心灵的迷障。
他失去了贵族的身份,放下了复仇的执念,仅仅作为思考与选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