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面前只有一片荒芜。
在吃下那颗魔萝灵果的时刻,他便有所预料,或许他会梦见七岁那年宗门里冲天的火光,狰狞的面容,破碎的血肉,可却在他预料之外的,他只看到了一片荒芜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一片荒山,而他的记忆有些模糊,许久以后,他才终于缓缓回想起来。
这里便是曾经的邪月宗遗址,在十七岁那年他曾经回来过这里。这里早已什么都不剩下,他的爹娘身为曾经东域最强的八境邪修,这些正道修士,给他的爹娘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因为担忧他们身上的蛊虫为祸人间,尸身倒是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可还留了两具林间坟冢。
幻境中,他默默走在这片荒山里,四周似乎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模糊光景,他来到那坟前,许久静默无言。
他不是嗷嗷待哺落到这个世界后一无所知的婴儿,从出生起,他便知道他身上背负了什么,也从父母以及旁人口中,了解到了有关于宗门的一切。
邪月宗就是东域最大的邪修宗门,甚至于他降生那天,他父母为他编织了血祭大阵,祭了小半个城池的人,才使得他顺利降生。
他的出生是一个的错误。
按理来说,邪修之间因为蛊虫的缘故,是绝不会有孩子的,蛊虫寄生在邪修体内,又怎么会允许新的生命来分一杯羹?可偏偏他的娘亲怀孕了,不是死胎。
这意味着他可以降生,可降生后是否能活下来却是个未知数。
他们本可以选择放弃这个孩子,但因为那个从未做过母亲的女人,那心中莫名的执拗,最终他们选择了生下他,而代价是以万人血肉精魄,各种天材地宝,以及以他们修为各自倒退五小境为代价,炼制出了魔龙蛊,将其送入他的身躯,以保他能顺利长大。
顾迟忽然想到从前看过的某本书,书中是个极短的小故事,如果一个孩子能够因为自己的选择来决定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他提前预知未来的一切,或许他会选择用脐带把自己勒死。
可他没的选择。
他清醒的来到了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到他的降生背负了多少世俗人眼中的罪孽,清醒的知道他的爹娘在世人眼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可他们却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们给他最好的修行资源,给他收集各种压制魔龙蛊的药材,甚至早早便为他安排了一桩在西域的婚事,悉心守护他长大。
前世的他无父无母,一人孤苦伶仃,他本以为早已对亲情淡漠无感,可真正感受到那般近乎无条件的爱,他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晕眩感。
即便在东域九成九的人看来,他爹娘都十恶不赦,罪恶滔天,可对他而言,他们却是最好的父母。
十三年前,他爹爹本有机会把他身上的魔龙蛊抽出自身炼化,以此来强行破境,杀出一条血路的。
可魔龙蛊离体他就会死,最终爹娘选择了让最放心的亲信送他远走,将他送至安全的地方以后,爹娘的那位亲信折了回去,为爹娘助阵,最终一并被焚烧在那场滔天大火里。
他开始一个人在东域流浪,渐渐长大,很多年后他才敢再回到那个曾经的家,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在这片幻境中,他再一次回到了这里,平静的望着这两堆坟头,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他少年时因为缺少灵药,无数次被魔龙蛊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是倚靠着恨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这个世界最荒谬可笑的地方就在于,他依靠恨活着,可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恨谁。
坟头前生出大片大片的雾气,周遭的一切变得愈来愈光怪陆离,那些雾气渐渐汇聚,凝结,他看到一个眼瞳猩红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个身影上长满龙鳞,身后拖着一条粗壮的龙尾,就连手臂都有隐隐约约变成狰狞利爪的样子。
而那张带着龙鳞的脸,是他的脸。
他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非人非龙的狰狞怪物,看着他的手中祭出一把气剑。
“为什么不恨呢?”那个怪物问他。
“我怎么不恨?”他茫然回答。
“你若是真的恨,就不会碌碌无为至今……你早该将这东域的邪修一个个吃干净,再逐个猎杀那些正道修士……一步一步……踏入九境……为爹娘复仇,而不是夹着尾巴,小心翼翼,仅仅只是吃到温饱就心满意足!”
“爹娘送我走时,娘亲对我说,不要恨,要好好活下去,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
“那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苟活下去了吗?!”
“我……”
顾迟答不上来。
这些年他一直在黑暗里行走,却从未真正意义上滥杀无辜。他身为最有天赋的邪修,却一直在猎杀同为邪修的同类,少年时他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偏激,挑选的目标都是远超自己修为的对手,总想要是一不小心一死了之,便可以彻底解脱,可偏偏每一次他又总被求生本能拖着,于生死之间险胜,得以继续苟活于世。
“你太过软弱,不如让我来。”面前的怪物一步步朝着他走近,手中弹出的气剑切割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刹那间顾迟手中也弹出气剑,两柄气剑碰撞在一起,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他开始与面前的怪物缠斗,每一剑都直取对方要害,不……或许那并不是怪物,那是他心底的另一个声音。
只要抛弃了道德,抛弃了尊严,抛弃了一切……或许他就可以变得更强,变得更强或许就不会再那么痛苦,那么挣扎,那么反复。
渐渐他的剑变得越来越慢,他感到一阵说不清的疲惫,面前的怪物每一剑刺在他身上,都会留下一个血窟窿。他感到钻心的疼,可疼痛是他早已习惯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忍受疼痛,即便身躯被刺穿,也不过只是眉毛一跳。
可他只感觉这些落在身上的剑,让他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生不起反抗的力气。
当他不经意间低头时,才发觉他的手臂也缓缓长出了鳞片。
他似乎开始被同化,开始变得麻木,也许这才是他应当做的。只要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看做无关的事物,只要从不去认真感受这个世界,将所有人都当做成长的养料,丰盛的果实……就能变得更强大。
恍惚间他从那怪物眼瞳中的倒影,看见了他自己的模样,如今的他也变成了长满鳞片的怪物,只差那条邪龙的尾巴。
怪物挥舞气剑,剑刃穿胸而过,他重重倒在地上。
或许很快他也要长出尾巴了。
面前的怪物忽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没留下半点痕迹。
空气中又弥漫起大片大片的雾气,雾气中又浮现出故人的脸。
一袭墨色纱裙的裴宁雪于雾气中走出,她来到他的身前,低头,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脸,顾迟怔怔地望着她,有些恍惚。
他还没有迷失在这片幻觉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他不明白裴宁雪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起来。”裴宁雪缓缓抬起小腿,黑纱裙下的小腿雪白温腻。
她的白嫩小脚踩在了顾迟胸口,顾迟缓缓开口,“没力气。”
“这就不行了?”她的嘴角仍旧带着轻佻戏谑的笑。
顾迟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裴宁雪在身边的时候,其实他一直都没太多的感觉,他并不执着于和裴宁雪发生些什么,而裴宁雪似乎也没那么在乎。就好像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在冬天相遇,于是一同缩在被窝里取暖看窗外大雪纷纷,只要此刻足够暖和就好,只要拥抱着彼此那窗外的大雪就和他们没有关系。
直到裴宁雪离开了,他才开始正视他和裴宁雪之间的关系。
“我不行了。”他最终坦然认输,“我打不过他。”
“他就是你,你为什么打不过?”
“他比我更坚强,比我更没心没肺,比我更邪恶,或许他活着……我就不用再忍受了。”
“忍受什么?”
“忍受痛苦。”
“你很痛苦吗?”她缓缓蹲伏下来,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她的掌心带着温热,摩挲带来的触感让顾迟有些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
她的眸子就这么静静望着他,原先的戏谑渐渐变得温柔,“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我爱你,顾迟。”
“你是我的幻觉……”
“但你知道我真的爱着你,而且……我在南域等你。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不必变成很厉害的邪修,也不必背负着那份仇恨活下去……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的话,请你为我……好好活着。”
“你对我说这些,和我的脑袋在骗我自己有什么分别?”
“我是你,他也是你,你也是你……一切都只取决于,你想是谁?”
裴宁雪的眸子就这么温柔地凝视他许久,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透明,如雾气一般消散了。
顾迟再坐起来的时候,他面前已然再度出现了那个如他一样的狰狞怪物。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手中的气剑弹出,当他抬起手臂的时刻,手上已然没有了鳞片,他的眸子变得平静,“再来一次。”
面前的怪物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你以为你会赢?”
“谁赢,谁出去。”
说罢,他挥出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