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隆村的宁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那圈涟漪在几日间不断扩大,最终演变成了无法忽视的恐慌。

起始是牧羊人老马文。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带着哭腔,在清晨的薄雾里惊起了树上的寒鸦。“我的头羊!我最壮实的那只公羊!没了!就剩下一滩血……还有、还有这么大的爪子印!”他挥舞着双臂,在自己胸前比划着一个骇人的尺寸,脸上的皱纹因为恐惧而挤作一团。

消息像野火般在湿重的空气中蔓延。紧接着,住在村子最外围的猎户也在自家后院的鸡舍旁,发现了同样的爪印,更深,更清晰,旁边还散落着几根棕黄色、粗硬如铁刷的兽毛。

一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村庄的咽喉。女人们不再允许孩子离开院门玩耍,眼神里充满了惊惧;男人们则面色阴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草叉和砍柴斧的木柄,聚集在村长家那间低矮的木屋前,低声交换着不安的猜测。

独眼的巴顿,村里最年长、也最富经验的猎人,终于来了。他蹲在那巨大的爪印旁,仅存的那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伸出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泥土边缘被压实的轮廓。他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凝重,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是它……”他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认命的沉重,“‘林中之王’……剑齿虎。”他抬起头,那只独眼扫过周围一张张惶恐的脸,“看这尺寸和深度,是一头正当壮年的雄虎。它饿了,而且,它已经把我们的地盘,划进了它的猎场。”

“剑齿虎?”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是一个只存在于祖辈火炉边吓唬小孩的故事,以及游吟诗人那些最血腥恐怖的歌谣里的名字。它意味着远超普通老虎的庞大身躯,意味着那两颗如同弯曲短剑、足以轻易撕裂最厚牛皮的上颚犬齿,是纯粹力量与死亡的代名词。

塞莱斯特和瑟薇娅也站在人群边缘。塞莱斯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半步,用自己比妹妹高大半个头的身躯挡在了前面,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随时准备扑出的幼兽,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寻常村民的恐惧,只有一种面对威胁时原始的警惕和沸腾的力量感。瑟薇娅则站在姐姐投下的阴影里,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爪印、兽毛,以及周围被压倒的草丛轨迹,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分析着一切可用的信息。

村长,那位头发花白、身材矮胖的老人,搓着手,脸上满是焦虑和无措。“巴顿,我的老伙计,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召集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进山围剿吗?”

“围剿?”巴顿发出一声苦涩的干笑,摇了摇头,独眼里满是看透现实的沧桑,“村长,那和排队给它送餐没什么区别。在它熟悉的密林里,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够它一顿饱餐。它现在只是在试探,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激怒了它……”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整个奥伯隆,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不安的鼓噪。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凝固的油脂,清晰地响起:

“或许,我们可以不用正面冲突。”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疑、期待和一丝不信任,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被塞莱斯特挡在身后的瑟薇娅。她感受到那些目光,却没有退缩,反而从姐姐的身后走了出来,平静地迎向众人的注视。虽然年纪尚小,身形瘦弱,但此刻她脸上那种超越年龄的镇定,让她仿佛笼罩着一层不容忽视的光晕。

“瑟薇娅,”村长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好孩子,快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瑟薇娅走上前,小心地避开那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指着地上的爪印,声音平稳地分析道:“它两次都是在夜间行动,目标是孤立、防护薄弱且易于得手的家畜。这说明它足够聪明,也在本能地避免与成年人类群体正面冲突。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条理分明地阐述自己的方案,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第一,立刻加固所有畜栏,尤其是边缘户。增加夜间巡逻的人手,必须三人一组,携带足够明亮的火把和至少一面铜锣。绝大多数野兽,无论多么凶猛,天生畏惧持续的火焰和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

“第二,在村庄外围,特别是它两次出现的方向,选择必经之路挖掘陷坑。坑底不需要放置致命的尖刺,那样只会彻底激怒它。只需要足够深、足够陡峭,让它掉下去后一时半刻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上来即可。我们的目的是驱逐和制造障碍,而非猎杀,避免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第三,组织女人和孩子,大量采集味道刺激的植物,比如狼毒乌头,或者收集腐烂的鱼内脏,在它可能经过的路径上密集地喷洒汁液或堆放。野兽的嗅觉远比我们灵敏,制造它极度厌恶的气味环境,可以有效阻止它靠近。”

她的方案逻辑严谨,层层递进,既考虑了现实的可操作性,也兼顾了安全性和后续可能的影响。村民们听着,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丝希望所取代,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好!太好了!”村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就按瑟薇娅说的办!巴顿,你带人负责陷坑和巡逻!女人们,都听瑟薇娅的安排,去采集她说的那些东西!”

奥伯隆村如同一个被抽打的陀螺,瞬间高速旋转起来。男人们在巴顿的指挥下,扛着铁锹和镐头,奔赴村庄外围,吆喝着开始挖掘陷坑;塞莱斯特自然是其中的主力,她挥舞铁锹的效率和力量让人侧目,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粗布上衣,她却浑然不觉,脸上甚至带着一种为保护家园而战的兴奋红晕。她被编入了巡逻队,手持一柄用旧镰刀头和长木杆改造成的简陋长矛,神情肃穆地在渐暗的天色下巡视,火把的光芒在她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上跳跃。

瑟薇娅则留在相对安全的村里,指挥着女孩子们辨认、采集那些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指导她们如何熬制浓缩的汁液。她的冷静和渊博的知识,在这种恐慌的氛围中,成了村民们无形的主心骨。

然而,计划总无法囊括所有变数。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瑟薇娅发现配制伤药所需的“星斑蕨”已经所剩无几。这种草药颇为稀有,只生长在北坡一处背阴且人迹罕至的岩缝里,而且其炮制方法复杂,村里除了她无人掌握。她知道现在独自进入森林深处,尤其是更显幽暗的北坡,无疑是冒险。但看着村民们信任的目光,想着可能因缺药而延误的伤势,一种责任感和对知识的执着,最终压倒了对未知危险的隐约恐惧。

她看了一眼远处正和男人们一起,喊着号子加固村口栅栏的姐姐,塞莱斯特干得满头大汗,神情专注。瑟薇娅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出声打扰。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小篮子和那柄随身携带的、用于精细挖掘的小木刀,悄无声息地转身,独自一人融入了北坡森林那愈发浓重的阴影里。

北坡的森林比南坡更加古老、茂密。参天古木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林间光线昏暗,气温也低了几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瑟薇娅凭借着记忆和细致的观察,小心地避开了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向着记忆中的岩缝方向前进。

终于,在一处布满青苔的巨岩背阴处,她找到了那几株叶片上带着细微银色斑点、如同夜空星辰的“星斑蕨”。她轻轻松了口气,蹲下身,准备开始采集。

就在这时——

万籁俱寂。

先前还隐约可闻的、遥远的鸟鸣,近处窸窣的虫声,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一种冰冷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瑟薇娅的四肢百骸,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她全身的肌肉变得僵硬,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破胸腔。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就在她前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一头庞然大物,正无声无息地从一丛茂密的、暗绿色的蕨类植物后踱步而出。

它的体型远比村民们描述的、比她想象中更加庞大魁梧,流畅的肌肉线条在光滑的棕黄色毛皮下起伏滚动,充满了压倒性的、爆炸性的力量。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它那两颗从上颚探出的、弯曲如死神新月镰刀般的巨大犬齿,惨白的光泽在昏昧的林间,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幽光。它的头颅微微低垂,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冰冷、饥饿,不带一丝情感,如同最高明的猎手,已经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她这个孤立的、手无寸铁的、渺小的猎物。

瑟薇娅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大脑中那些关于陷阱、声响驱赶、气味排斥的周密计划,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原始的、赤裸裸的暴力威胁碾得粉碎。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任何智慧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剑齿虎的喉间发出一阵低沉而持续的、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咕噜声,庞大的身躯微微后坐,那是攻击发起前的最后姿态。

瑟薇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姐姐塞莱斯特那张带着点傻气、却永远洋溢着无畏笑容的脸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离我妹妹远点!”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无边的愤怒与决绝,猛地从侧面的树丛中炸响!

一道身影,如同挣脱了弓弦的利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狠狠撞向了那头即将扑出的史前凶兽!

是塞莱斯特!

她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比她手臂更粗的枯硬木棍。她的头发在奔跑中彻底散乱,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渍,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如同被侵犯了巢穴的母狮般的熊熊怒火,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恐惧、只剩下守护信念的纯粹光芒。

枯木棍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用尽她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剑齿虎坚实的肩胛部位。这攻击对于皮糙肉厚的猛兽而言,或许不足以造成重创,但那蕴含的冲击力和挑衅意味,却成功地打断了它的扑击前奏,将它的全部注意力,从那弱小的猎物身上,彻底吸引到了这个胆敢冒犯它威严的、突如其来的挑战者身上。

剑齿虎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足以让灵魂颤栗的狂暴咆哮,猛地扭转过它那硕大无朋的头颅,那双冰冷的、残忍的竖瞳,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从瑟薇娅身上移开,死死地钉在了塞莱斯特的身上。

塞莱斯特死死地钉在原地,双脚如同扎根般站在瑟薇娅与猛虎之间,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地紧握着那根可笑的、作为唯一武器的木棍,娇健的身体因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飙升而微微颤抖着,但她的脚步,没有后退半分。

林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虽然并不高大、此刻却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的坚定背影。在她对面,是体型数倍于她、散发着洪荒气息的林中之王。

悬殊的对比,凝固的时间,共同谱写出一曲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的对峙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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