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过是小门小族,要仰赖那些大家族的。真没想到,天子脚下就有这样的事,原本以为被他们盘剥极甚,看来比起这城外的村民,还是要好上不少。”贾南风赶紧隐瞒身份。

但是衷儿却听了个透心凉。

在首都门口化作强盗明抢民脂民膏,亏他们想得出来!这得是烂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发生的事?

类似的官府装作强盗的事西晋有吗?是有的。

话说彼时石崇、王恺斗富,比谁家有钱。王恺家拿糖水洗锅,石崇家就拿蜡烛当柴烧;王恺家用名贵的布帛设置四十里的帷幔,石崇就拿更名贵的布帛设五十里。司马炎看他们斗富,还觉得有趣,送给王恺一株高二尺的珊瑚树,因为王恺乃是司马昭之妻王元姬的弟弟,是司马炎的舅舅。不成想,石崇看了这珊瑚,随意地拿铁如意打碎。王恺以为他嫉妒,结果石崇搬出六七株珊瑚树,个个高达三四尺。

这场斗富,即使王恺身为皇亲国戚,又有皇帝亲自帮助,都输给了石崇。

那这石崇的家资到底从何而来呢?

原来,他在做荆州刺史时,竟然让手下抢劫路过客商的货物。身为地方大员,却伪装作强盗,可见此时真是混乱至极。

历来谈西晋历史,除了何不食肉糜之类的,这段斗富的典故是绕不过去的,用以表现西晋贵族的奢靡,以及皇帝的不作为。

可是,问题又来了。

西晋历史的抽象,似乎永远都和后代历史研究者的抽象可以捆绑在一起。所以它真就像一个照妖镜,让人后人在批判西晋时代的人物时,先问问自己对历史的态度。

史书明确记载,石崇发家是做了荆州刺史以后,而这是被确定为是司马衷登基以后的事情。

而在和王恺斗富时,帮助王恺的,史书也点明了,不是“帝”、“皇帝”,而是“武帝”,是司马炎。

好了,石崇如何拿惠帝时期赚的钱用在武帝时期斗富呢?

在武帝时期,石崇还有什么致富的手段,史书也没写。甚至史书倒是明确写了,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留家产,因为他父亲说:这孩子未来必定可以自己获得财物。因此,这段历史怎么看都是矛盾的。

也许斗富的故事历史上的确存在,但是细节不实。又或者说,石崇在武帝朝,就已经在干这种事了。

后者几乎不可能。

可是现在,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衷儿面前。

也许那些人,就是石崇的人呢。

太荒诞了。衷儿甚至还因为贾充的不同觉得这个大晋不一样,结果刚出皇城门,就碰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衷儿完全可以写一本书了,叫做《十二年目睹之怪现状》。

这样的大晋,还能救吗?

……

衷儿,这就是考验。

哪里能刚出发就退缩呢?

至少等到西北和东南都走完,再去考虑放弃的事吧。

小玉看着衷儿。

此时无人举火把,但是山坡下的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虽然脸上抹了灰,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好娇贵的女孩子啊。”小玉的语气没有羡慕,“是遭遇了什么,这才出走呢?你们不会是家族被满门抄斩逃出来的吧?”

“若是如此,我们不会目的如此明确地去秦州。”贾南风说。

“那倒也是。”小玉重新把手搭在棍子上,“我就陪你们走一遭吧。不是为了钱,而是我能感觉到,跟你们在一起肯定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真不知道,这世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变得饿殍遍野,在那之前,看来还是得及时行乐哦。”

说着,她吟诵起一段诗来。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是曹操的《蒿里行》。

嗯……如果此时是三国初年,小玉的这形象,有没有可能是曹操的娘化呢?

“你……出身也不平常吧?竟然会念诗。”衷儿说。

小玉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别人唱的。当时天下,董卓居心不良,诸侯也心怀鬼胎,曹操兴汉变成篡汉,刘备、孙权也不是什么好人。当今司马家也不是好东西,大人物都没一个好东西,可是百姓难道就没错吗?这个错误的世界,谁是好东西呢?我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小玉直视着衷儿的双眼,在她的眼中,映射着火光。

衷儿简直觉得她是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质问自己。

错误的世界,错误的人,错误的一切。自己凭什么就是正确?有哪个英雄保得天下永世太平?英雄不是变质,就是失败。而失败的英雄,是不是只是没有活到变质那天呢?

匡扶天下这种事,也得有一个正确在那里,然后才好迈进。可是,就像这村子,他们被劫掠,可是他们还想在这苦难中攫取利益,最后一把大火烧了自己的村子,她能够做什么?

真实历史上的司马衷,看到诸王一个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他还能做什么呢?

世人都说,你是皇帝,你就有资本。可是在那个权力都被握在外戚和宗室手里的时候,他有什么资本?

人们嘲笑讽刺批判司马衷,可是却又盛赞司马攸,觉得司马攸如果在,局面一定不会是那样。

可是司马攸什么水平?满朝文武都支持司马攸,他却连一个政变都搞不起来,面对司马炎的逼迫一丝反抗都没有。明明放平心态暂时隐忍可能还能东山再起,他却忧愤到死。悲壮是悲壮,那假如司马攸面对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一口老血喷出而死,世人会因此原谅他吗?人们可能会说,唉,就算司马衷那个白痴当皇帝也不会搞成这样,你司马攸连白痴都不如。

想那司马衷一朝,大臣里能称为人物的只有两人,张华和裴頠,都是在贾南风的信任下才勉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当时外戚和宗室势力庞大,大臣哪有权力?可是后人评判历史,却连张华都要批判,说他没有作为。可是张华能有什么作为?

反而是贾南风和八王本身,人们倒批判得少了。这到底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是直接的灾祸源头,所以就不强调了,还是人们终究是欺软怕硬,想要批评这些权势滔天的人,就想到了自己老板,想到了自己头上的人,于是就不敢了呢?

真好啊,后人总是可以在温暖的冬季和凉爽的夏日里,舒服地随便看待历史。

但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呢?

那个错误的时代,能怎么办?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错误,能怎么办?

衷儿实在太爱西晋的历史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一丝宽慰,才能明白时代不是孤独的,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多么的无力,深沉的无力的感觉。

看乱世的历史,抽象总能被纠正,在末代暴君的昏聩之下,希望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而盛世的末路呢?明明哪里都好,可就是哪哪都不对劲。哪怕有中兴之主出现,某些东西,也已经结构性地坏掉了。坏掉了,修就好了。可是在那个什么都是错误的时代,恰恰是没有人去修,连提一句都是错误的。

人们总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是妄议历史。一个抽象的时代,百姓又能好到哪里去?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虾米还要吃浮游生物呢。这悠悠苍天、朗朗乾坤,如果有什么真的错了,那到底什么是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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