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林霖再度从床上坐起，双眼茫然地环顾四周，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眼神看起来格外呆滞。
片刻失神后，林霖总算清醒过来，意识到他还在自己的房间。
抬手、扶额，轻按眉心。
他又做梦了，再次梦到了那个怪异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明黄色的太阳始终高悬于天际，无雨的晴天整片天空都呈现出蔚蓝，看起来如同美丽的蓝宝石，阴雨天时会如墨水般阴沉灰暗，但相对的却会降下干净清澈的雨水，滋润世间万物。
但这怎么可能，天空理应是淡红色才对，只有「深空之主」哈格耶大人心情好时才会降下恩赐，让血红色的阳光从天空中投射下来。
至于干净无毒的雨水则更是匪夷所思，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从天上落下的雨水是剧毒之物，绝对不能喝，只有被「黑山羊之母」莎布古拉斯大人赐福净化过的水源才能够饮用。
林霖还看到，那个世界虽然依旧有人忍饥挨饿，但大部分人都有充足的食物。
因为那个世界有着肥沃的土地，他们大面积种植叫小麦、水稻的几种作物，并且还种植着无数可以结出果实的植物，那些树上结出的果实五颜六色，光是看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那里还有被称为蔬菜的植物，他们会把这些像野草一样的东西放进锅里烹煮，最后做成美味的食物，堪称匪夷所思。
然而，这终究只是幻想，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只有被「万物贪食者」尤恩托斯大人赐福过的土地，才能长出名为恩赐之树的植物，这些树上结出的果实是唯一已知的食物，其他杂七杂八自然生长的植物几乎全都具有毒性，无法作为食物，有些甚至触之即死。
对了，还有牲畜，林霖看见梦中世界的人们圈养着各种动物，那些动物叫做牛、羊、猪等等，它们有许多用处，其中最大的用处之一就是作为肉食的来源。
真是太扯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动物存在？
林霖有幸吃过一次肉，那是在十年一次的盛大献祭典礼上，神使亲自给所有献祭过鲜血的信徒分发了一小块肉，这种肉来自于一种叫做克罗多兽的凶猛野兽，它们无法圈养只能在危险的疯狂山脉中猎杀，因其稀缺性，这些猎杀来的克罗多兽几乎只献给大祭司和神使享用。
梦里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事物，林霖有些记不清了，唯有醒来后的茫然与疑惑诉说着那个世界的荒诞。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世界存在？
林霖哑然失笑，他隐约想起，梦中世界似乎还有一种叫宗教自由的制度，人们信仰哪些神明甚至是否信神都取决于个人意愿，没人能干涉他们的信仰。
真是疯了，这些人居然不信仰伟大的「古神」？
他们难道不怕伟大存在们降下神罚吗？
更何况，如果不是这些伟大存在，整个世界都不会存在，卑微的人类如果失去了「古神」们的庇佑与恩赐，该如何存活下去？
光是想想林霖都觉得毛骨悚然，他完全无法想象，没有「古神」们存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果然梦就是梦，做这种梦的我真是罪大恶极啊……
按照神使所制定的律法，凡信仰不够虔诚者，需接受万针穿刺之刑，许多自认为不够虔诚的狂信者都曾主动要求接受此刑罚，承受这销魂蚀骨之痛。
对他们而言，接受刑罚并非是受苦，而是借助肉体上的苦痛让他们愈发坚定信仰。
依照法律，做了这种梦的林霖无疑是信仰不够虔诚，理应受到万针穿刺之刑，但很可惜他不是狂信者，因此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行。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伟大存在们，请原谅我的冒犯……
望着窗外血色的月亮，林霖双手合十，无声地在心中祈祷。
……
夜尽，天明。
林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间，还未来到客厅，便已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走下楼梯来到客厅，林霖看到了一道正在忙碌的倩影，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微笑。
那道身影也注意到了林霖，笑着转头看向他，
“早上好呀，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眼眸含着笑意，那张依旧带着些许稚气的美丽脸庞看起来靓丽动人。
眼前的少女是比林霖小五岁的妹妹林娜，自从三年前父母过世后，兄妹二人就一直相依为命。
父母刚过世时，失去了经济来源的二人过得十分艰难，直到一年前林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高超的医术，成为了被教团承认的医者，兄妹二人的生活才逐渐好转，生活日渐富足。
“早上好。”
林霖笑着回应，坐上椅子扫了一眼餐桌上的早餐。
半颗烤恩赐树果实，上面抹着用恩赐树果实的果核制成的果酱，旁边则是一杯用恩赐树叶片泡好的热茶。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已经是一顿相当丰富的早餐，要知道不少人一天的收入都只能购买半颗恩赐树果实，因此，底层人总是处于勉强果腹的状态。
拿起烤好的恩赐树果实送入口中，炙烤后的果实口感变得松软不少，加上带着一丝腥甜的果酱，让原本无味的食物多了些许风味，配上一杯恩赐树树叶泡制的浓茶，是相当完美的一顿早餐。
一边吃着，林霖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餐桌对面的林娜，
“小娜，今天你要参加成人仪式对吧？”
闻言，林娜也抬起头，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期待之色，
“嗯，但这次的仪式比较特殊，会有一位神使大人前来亲自主持，并且在仪式中选出一名最中意的狂信者，让他进行虔诚献祭。”
林娜越说越兴奋，美丽的俏脸上浮出一抹潮红，眼中满是无法压抑的狂热。
没错，林霖的妹妹林娜是一名狂信者，她无比虔诚地信仰着每一位伟大存在，愿意为祂们付出一切。
此前林娜也想主动接受万针穿刺之刑，以进一步提升她信仰的坚定程度，但在林霖的多次劝慰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林霖，至少等成人礼后再考虑。
林娜为此生了好久的气，甚至质问过林霖是不是信仰不够虔诚。
看着妹妹那张满是狂热的脸，林霖嘴角扯了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挺好的，小娜你参加完成人仪式后尽快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十八岁的成人仪式是每个人在成年那天都必须参加的仪式，一般来说只会由一名教团祭司来主持，但由于今天同时还要进行虔诚献祭，因此会由十二位神使之一来亲自主持。
所谓虔诚献祭，即是每十年一次，神使从刚成年的狂信者中选出一人参与献祭，以测试他信仰的虔诚度，只要能通过献祭，这名狂信者会成为候补神使，也即是神使的下一任继任者。
“嘻嘻，真希望神使大人能选中我，只要能成为候补神使，我就能亲自侍奉伟大存在了！”
林娜呼吸急促、满眼热切，那眼神仿佛已经在沉浸自己侍奉伟大存在们的幻想中，光是这种幻想都让她激动得快要发抖。
但很快，她眼中的热切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而阴郁的沮丧，
“哎……为什么狂信者那么多呢，如果他们都死光了，只有我一个狂信者该多好。”
她低声嘀咕着，眼底闪过一抹隐晦的红芒。
林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他很清楚，林娜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希望除她以外的狂信者全部去死，又或者说所有狂信徒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有教义的限制，狂信者们恐怕早就为了争夺这唯一的献祭人选，而开始相互厮杀了吧。
“别幻想啦，听说这次参加成人仪式的狂信者有好几万人，里面甚至有几个是教团祭司的孩子，虔诚献祭哪轮得到你啊，赶紧吃早餐吧，再不吃就凉了。”
林霖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深知实际情况确实如此的林娜也只能闷闷地点头，阴沉着脸埋头吃起面前的早餐。
吃完早餐后，林娜向林霖打了声招呼，背起包推开门小跑着离开了。
注视着林娜离去的背影，林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种想法极其亵渎，但他依旧打心底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成为虔诚献祭的人选。
对此林霖也并不太担心，就像他说的一样，林娜被选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者说基本没有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神使大人其实早就决定好了虔诚献祭的人选，当天不过是把自己的决定公布出来而已。
自己那除了长相其余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妹妹，怎么可能早早就被神使大人选中？
想到这，林霖彻底放下心来，起身收拾桌上的餐具。
片刻后，收拾完家里的林霖披上一件灰白色的外套，推开门朝自己工作的疗愈所走去。
疗愈所是隶属于教团的组织，只有被教团承认的医者才能在里面工作，至于工作内容也显然易见，那便是治疗身患疾病的病人。
医者的数量很少，像林霖这样的灰袍医者更是稀少无比，因此预约林霖的病人早已排到了一个月以后，每天的工作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辛苦的工作换来的是丰厚的报酬，尽管每天总要面对各种有着稀奇古怪病症的病人，但一想到自己的报酬又会增加，林霖对工作的热情就不由得高涨几分。
推门而出，踏上用青石铺设的街道，淡红色的阳光倾泻而下，洒在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像这样的天气一个月里只有几天，看来伟大的「深空之主」哈格耶大人今天心情不错，愿意多施舍几分阳光给祂的仆从们。
林霖眯起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可才刚一仰头，一颗硕大的眼球陡然凑到了他的面前，那遍布血丝的扩散状瞳孔正死死盯着他。
林霖对此见怪不怪，他脸上带着微笑，右手在胸前一阵比划，随后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无比虔诚地说道，
“赞美「古神」，赞美无所不能的伟大存在。”
巨大眼球盯着林霖看了几秒，似乎确认林霖没什么问题，链接着巨大眼球的肉条逐渐后缩，带动眼球蠕动着回到了房檐边缘。
见此，林霖松了口气，尽管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这个行为，但每次承受伟大存在的注视时，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发自心底的敬畏。
林霖抬眸，放眼望去，街道所有的建筑上都附着一团团网状的猩红血肉，从那些血肉中长出一根根扭曲蠕动的触须，以及一到三颗不等的硕大眼球。
这些眼球注视着每一个出现在它们视野中的人，偶尔会有一颗眼球蠕动着从房顶伸下来，挡在一名路人眼前。
每到这时，接受注视的路人必须虔诚地赞美伟大存在，如果不够虔诚，那么血肉里长出的触手就会毫不犹豫将这名亵渎者当场绞杀，而这名亵渎者的亲人们也会因此被送上审判庭，等待他们的将是极其残酷的刑罚。
但好在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林霖长这么大也只听说过两次，毕竟谁会不信仰伟大存在们呢？
正当林霖思绪飘飞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在他右后方响起，林霖被吓了一跳，近乎下意识扭头向声源看去。
下一刻，血腥至极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中。
惨叫声的来源是一个男人，可此时的男人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因为他的喉咙已经被两根猩红的触须死死缠住，他的四肢在触须的绞杀下已经彻底变形，并不断发出“咔咔”的骨骼断裂声，
更为凄惨的是男人的身体，他的腹部已经被两根触须生生撕开，胸腔内的脏器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两根触须已经探入其中开始撕扯他的内脏，鲜血成喷射状向四周飞溅。
当男人倒下时，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几乎已经看不出人体的形状，或许用肉块来形容更合适。
两颗猩红的巨眼一左一右注视着地上的尸体，眼神中满是漠视，仿佛杀死这个男人就只是碾死了地上的一只蚂蚁。
那是伟大存在对于弱小生物的绝对蔑视。
这一幕让林霖呆立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立刻双膝跪地，低下头无比虔诚地说道，
“赞美「古神」，感谢伟大存在为我们消灭异端！”
赞颂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人皆是如此说道，不少人还满脸狂热与兴奋，在看向那已经成为尸体的男人时，眼神里满是阴寒与憎恶。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是异端，因被伟大存在发现他异端的身份而绞杀当场。
可……真是这样吗？
林霖微微抿紧嘴唇，他看着男人那破碎不堪的尸体，呼吸不禁停滞了片刻。
这个男人林霖认识，是住在街对面的邻居，他和他妻子以及两个孩子一起生活，而这一家四口人里，除了还不满一岁的小女儿，其余三人都是狂信者。
其实他们家之前是五口人，但为了表达对伟大存在的虔诚，他们夫妻二人将最大的那个孩子献给了「古神」。
为了侍奉伟大存在，甚至不惜献祭自己亲生骨肉的狂信者……
这样的人，真的会突然变成异端吗？
可如果不是异端，他又为什么会被伟大存在当场绞杀？
矛盾的事实让林霖脑子有些混乱，他愣愣地看着男人那没有血色的脸庞，隐约从已经僵硬的面容上看到了茫然与绝望。
仿佛直至死亡的前一秒，他都还在疑惑，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淡红的温暖阳光洒在男人不成型的尸块上，映在林霖的眼中是如此的猩红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