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邱黎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问题。
三岁时,她还未修行,染了风寒下不了床,母亲为她做了一碗放足了胡椒粉的肉汤,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五岁时,她刚步入胎息,食欲大涨,家中的肉食总是不够,父亲为了不让她饿肚子,放低姿态求着那些渔夫教自己捕鱼,可他一个弱书生只会提笔研磨,足足钓了好几个晚上才钓到一个巴掌大小的鲤鱼,当时一家人围在桌子上喝鱼汤,父亲把碗中的鱼头倒在了自己碗中,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七岁时,她终于完全掌握了化形,父母第一次带着自己出门,走进了人类的集市里,一家三口一起分食一串糖葫芦,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十岁时,她聪慧过人,修行天赋更是超乎了母亲的想象,镇子里的草堂教不了她,于是一家人只能搬到了大城镇的一间小屋子里,那时生活拮据,搬了新家开不了灶台,一家三口吃了半个月的干粮,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十二岁时,母亲大病一场,她哭着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放弃修为,甘愿体验生老病死,母亲却告诉她,青丘狐是滥情种,连异种也会爱上,但青丘狐也是痴情种,爱上了便不会再变心。她爱上了父亲,宁愿为了他放弃一切。那天晚上父亲带着草药和一只母鸡赶回家中,煮过草药再煮的鸡汤有一股苦涩的草腥味。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十五岁时,她练气初期,为了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父母带着她跋山涉水去了趟南方的红尘庵,那里的尼姑与平时见到的不同,各个都是佛法高深,清规戒律。母亲告诉她,以后便要在这儿修行,修成筑基才能见面,分别之际,她拉着父母的衣角哭成了泪人,母亲偷偷塞进她嘴里一块鲜花饼,告诉她每年春天都会做上一些等她回来,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二十二岁,她成功筑基,向庵里师太请了辞呈,便踏上了回乡路。乘风跨过望日湖,落到了那栋日思夜想的小木屋里,却不见父母的身影,邻居们畏畏缩缩似乎有所隐瞒,她惶恐不安,抓住一名似有所知的修士搜魂,这才得知:
母亲年老,时常控制不住人形,镇子的居民视其为妖魔,上报湖中权贵,不少人族修士心生贪念,秘密组织围杀。
消息走漏风声,父亲得知后带着母亲逃窜,权贵势力爪牙遍地,寻常水路贴满了二人的悬赏,走投无路下,二人只能徒步涉入深山。
从那以后,二人便再无消息。
她沿着太行山,用神识一片片扫过,终于在一处阴暗的洞穴里,发现了已经腐烂的两具尸体,她将尸体从洞穴中抱出,用法力驱散其中的蚊蝇,父亲干瘪的胳膊里抱着化作青狐的母亲,母亲娇小的兽爪里则是抱着半兜发霉的鲜花饼。
左邱黎第一次杀人,便屠戮了望日湖上五姓六族整整十八万人口,她不明白母亲一生心地善良,待人温和,为何只因为显露本身便被视作滔天洪水。
仇人的血肉和在鲜花饼里,当时她以为,那便是世间美味。
后来这件事惊动了三宗九门,她成了名字能“止小儿啼”的魔修。
为了躲避追捕,她像个恶鬼一样在世间漂荡,走过了很多地方,杀了很多人,也吃了不少人。
三十五岁那年,她凭借不俗的天赋,与充足的血食,成功晋升紫府,但却依旧无家可归,青丘狐族嫌弃她满身血气污秽无比,名门正宗因为她喜爱食人而四处追杀。
只有那南方的魔门愿意招揽一二,也被她以道不同不相为谋所回绝。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望日湖。
湖上的人类似乎没有死绝,在湖上又建立起了大大小小的聚落。
好,真好。
她把这片湖上当成了自己的畜牧场,饿了便吃,却又不赶尽杀绝。
也会有名门正宗的修士前来讨打,她便隐藏修为,戏耍一二后才将其吃掉。
当时她以为,这便是世间美味。
可每当夜晚时,她这名紫府修士竟然会忍不住做梦,梦中想起母亲塞进嘴里的那块儿鲜花饼,醒来时泪水总是打湿了脸颊。
她尝试着寻找,寻找那种能够魂牵梦绕的味道。
是厨艺不精?她尝过天底下最好的佳肴,美味至极,却又少了那股味道。
是食材不行?她找遍天底下最稀有的食材,美味至极,却也没有那股味道。
左邱黎不明白,那味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今天,也许是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期盼,她给了这个人类青年一次机会。
“云面大壳”,一个听起来就像是糊弄的名。
但那青年竟然真的将一碗漂荡着油脂的汤汁呈在了她的面前。
左邱黎不用品尝,仅看卖相就知道这碗汤汁一定是腥腻无比。
但鬼使神差地,她竟然真的尝上了一口。
她呆住了。
那味道,那口汤汁的味道。
是那个足够让她终身难忘,魂牵梦绕的味道。
曾经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在这口汤汁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明明不香,不鲜,不咸,不甜,但偏偏有股奇异的味道,如冬日里的暖阳,照得她浑身舒畅。
就像母亲在自己风寒时煮的一碗肉汤,就像父亲熬夜钓鱼所制成的鱼汤。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个味道,左邱黎想只能是幸福。
她捧着碗,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在她幽怨的眼神里把最后一口鱼汤倒进了父亲碗里,父亲笑着摸了摸她头发,又将自己的碗推给了自己。
那口汤汁越喝越咸,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是自己泪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