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眠里化作飞絮般的思绪,一点点重新编织出苏青瑶模糊的意识。
紧接着,最后的记忆漫上懵懂混沌的意识中:
被誉为“青之魔女”的苏青瑶死在围攻之中。
临终前的时光蒙在眼前。
层层叠叠的混沌、不可名状的孽物挤出浪潮般的黑暗,将她重重包围。
直到魔力干涸、结界破碎。
迫不及待的利齿穿透荆棘间的缝隙啃上血肉,享受着少女唇齿间渗出的一丝呻吟。
欣快的低语在她耳畔响起,向少女宣告起“被同伴放弃”的事实。
尖锐的阴影刺入少女的心脏,贪婪地索取着饱满甘醇的魔力,将痛苦与折磨的剧毒注入其中。
而在少女奄奄一息的临终时刻——
嘴角扬起笑容。
——
从欣欣向荣的千禧年开始,短短一年之间,难以想象灾难就席卷全球。
无论是异形、魔兽,还是活过来的都市传说。
数不尽的怪物和天灾以城市为单位,朝着人类生活的世界不断蔓延。
枪炮只能战胜少数有形的怪物,更多难以名状的大恐怖甚至以军队为媒介进一步将人类拖入深渊。
每战胜一种怪物,就会冒出三种更多的异形。
每探索出一个怪谈的规则,就会涌出更多交织在一起的扭曲规则。
一时间恐慌、绝望的情绪弥漫在人们心中。
相当一部分人类甚至主动投入部分存在心智的恐惧之中,以同胞的血肉和灵魂换取一隅之安。
秩序崩塌后走向罪恶的人心甚至加速了崩溃的进度,仅仅是第一年。全球百分之七十的人口便沦为的灾厄的食粮。
幸存的人类之间只能勉强躲藏在废墟之中,乞求着身不远处还存在更可口的“食粮”。
这一年因此被后世称为“末日时刻”。
但是,就像藏在潘多拉魔盒之底的希望一般,绝望之中也滋生出第一个超越人类极限的反抗者。
“救世主”。
幸存者们是如此称呼反抗者,以及他的同伴和追随者们的。
之后的两年间,救世主的队伍不断壮大,更多超越极限,以“超凡者”自称的人们井喷式的增加,从一开始的毫无反抗之力,到逐渐建立起最初的“安全区”,后世称为“最初之城”的希望都。
无论是掌握断代式先进科技的飞升者,还是与恐惧为伍的窃取力量者,甚至是幻想中诞生的“魔法少女”与执法者,人们最终意识到:有多少种恐怖灾厄,就有多少种攫取超凡之力的方式。
至此,救世主们揭开了漫长的收复之路。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末日时刻”开始的五年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决战”在救世主与灾厄交织的战场之间展开。
无数战士前赴后继地踏入绞肉机般的战场,战死在救世主的旗帜之下。
最终,联通地球和灾厄之地的通道被斩断大半,再也无法掀起全球化的灾难,而代价则是全球的人口仅剩不到百分之十,最初也是最强的十五名领袖牺牲十名。
之后,便是二十五年的反攻与重建——
陈清丰默默站在病房的门口,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几乎铭记在每一个幸存者脑海里的历史。
他所在的地方,隐匿在安置救世主英烈尸体的静滞厅深处,一般的静滞厅工作人员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只为了唯一一名病人所建。
这间病房在硬件方面压倒性地胜过任何最高议会的议员所能拥有的私藏:
代表着科技结晶的装置以奢侈的数量安置在病房之内,无论是超凡三角中任意的哪一角,都竭尽全力将所有涉及“治愈”概念的成果布置在其中,并且所有的贡献者以能够参与其中为荣。
病房里每日都会有经过严格审核的清洁工进行深度地清洁,确保不会有留给“疾病”相关的灾厄趁虚而入的漏洞……
数不尽的文件与会议都与这间病房有关。
陈清丰将目光的聚焦在病床上的病人——
一名长发及腰的女人,或者说踩在青涩与成熟边界线的少女。
二十五年的岁月在她身上舍不得留下一丝瑕疵,止用温柔且小心翼翼的手段,一丝一丝烘焙香甜。
自从递过议会集体编撰的笔记以供了解历史后,少女便保持背对陈清丰的姿势。
在她漫长的沉默里始终沉浸在沉思之中。
难以想象,作为静滞厅的主人、一名二十一岁的年轻六阶超凡者,往日受人敬仰的陈清丰会以一个堪称卑微的姿态站在门边。
仅仅是聆听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哗啦声,陈清丰严肃的面上便会隐隐流露出满足的神情。
因为,坐在他面前的,正是以“青之魔女”闻名于世的十五名领袖之一,
等待良久,一声即便沙哑也难掩其中温柔的呼唤传入他的耳中:
“陈先生,按你所说,我的同伴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全部‘退役’了,对么。”
陈清丰虎躯一震,快步上前两步,凑到病床前近乎拘谨地低声答道:
“没错,【青之魔女】阁下。”
“在‘决战’后,幸存的五名领袖全部身负重伤,不得不退居反攻的二线。在他们伤愈后,三名领袖投入后方秩序的重建与维护中,不知为何在五年后宣布退役。彼时仍在前线作战的【勇者】大人和【圣女】大人也同步宣布隐退。”
“出于五位领袖的共同要求,最高议会最终全票统一通过了隐退方案,同时销毁了所有的人身档案,以便于领袖们以全新的身份生活在新世界中。”
“……”
陈清丰埋头回忆,尽可能压榨出自己的每一分了解,以更好地解答面前的病人的疑问。
最后,反而是作为发问者的【青之魔女】叫停了他过于详细的解答。
“陈先生,放轻松一点。”褪去沙哑后,少女的声音只剩下悦耳而令人下意识放松的温和。
背对着陈清丰的病人似乎收拾好了盘踞脑海里纷扰的思绪,轻声说道:
“毕竟,我并不是什么苛刻的人。”
话语里参杂些许苦恼,“所以,叫我苏青瑶,或者苏小姐就行了。”
低头的陈清丰注意到身前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抬起头,看见原本背对他面向窗外的少女,正转过身,一双柔荑重新落在面朝陈清丰的一侧。
自称为苏青瑶的【青之魔女】此刻正缀着恬淡的笑容。
仅仅是一个瞬间,陈清丰似乎从中窥见童年时,抬头仰视母亲时,落在母亲嘴角的那一丝名为“温柔”的慈爱。
然而下一刻,那股错觉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好的。”
回过神的陈清丰连忙点头称是。
“嗯,接下来让我想想……哦,对了。”
苏青瑶展示了手中笔记的一页:“接下来,让我们来谈谈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吧。”
“以我的记忆来看。”
“我应该是在决战前,其他的同伴布置战场时,被灾厄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斩首行动,牺牲在二十五年前,没错吧。”
“没错,至少在议会的记录中是如此记录的。在您牺牲后,遗体原本被灾厄所得,最后由‘勇者’大人亲自夺还,安置在静滞厅中。”
“然而,在斩断通道的决战落下帷幕五年后,也即剩下的五名领袖集体隐退时,彼时执掌静滞厅的厅主注意到您的遗体正在自行修复。”
“于是最高议会立即开始着手布置您所在的病房,并将您的遗体立为最高机密,对外则宣称‘勇者’大人带走了您的遗体进行安葬。”
“当然,这是‘勇者’大人亲自决定的方案。”
“啊,那我应该感谢替我入殓的人,没有在我的肚子里塞什么香料。”
“……”
“没有塞香料,对吧。”
陈清丰和苏青瑶无言对视。
哽咽几秒后,前者支撑不住地咳嗽一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总之,在您自身堪称奇迹地自愈能力以及议会所做的努力之下,在十年前您就已经重新拥有了稳定而健康的心跳。”
“只是,因为某些未知的缘由,尽管身体的各项指标达到了健康的水准,但您仍然维持沉睡的状态。”
“直到昨天。”
苏青瑶替陈清丰的回答作结。
后者点点头,“可以说,从各种层面上讲,这都称得上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奇迹。”
“那我就明白了。”苏青瑶的食指习惯性地挽起颊边一缕青丝,在手上绕了一圈。
“难怪会在这里醒来啊。”
面前的苏青瑶半感慨道,陈清丰则注意到少女面上转瞬即逝的惆怅和一丝丝惘然。
很快,来自少女的下一个话题便引起了陈清丰的注意:
“然后,让我们聊聊下一个话题。”
“哦,是我的‘女儿’对吗?”
陈清丰意识到,苏青瑶不知为何,刻意咬重了“女儿”两字。
“女儿。”
苏青瑶咀嚼着这个微妙,而且令她心生扭曲感的词语。
作为保守在少数同伴间的秘密。
苏青瑶在得到令她变身为“青之魔女”的灵装前,实际上只是一名刚刚升入高中的少年。
比起魔法少女常见的热情和善良等优点,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多的却是名为“社交恐惧症”的缺点。
起初社恐令“她”在面对大众时语无伦次,嘴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然而在那个至暗的时刻,作为瞩目焦点的“青之魔女”又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
于是苏青瑶只能微笑。
用礼貌而尽可能温柔的笑容来取代话语,用【青之魔女】自带的“温柔”气质掩盖自己发自内心的颤抖。
也因此给她后来微妙的“母性”气场埋下了伏笔。
等到苏青瑶的社恐,因为泡在目光里变得麻木而逐渐治愈时。
苏青瑶不仅摆脱不掉“母系”角色的标签,甚至治愈系魔法的天赋反作用于她自己身上,让她的性格不可避免地朝着这个方向一路狂奔。
以至于战斗之外,苏青瑶往往要保持男性本体的状态,防止自己的心灵被塑造成另一个模样——
到战死之前,不论是男身还是女身,苏青瑶都是彻头彻尾的雏,沉浸在拯救世界里,连感情为何物都不清楚。
所以,苏青瑶复活后多出一个女儿。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女儿!
藏在苏青瑶微笑之下的,实则是尚且残留的雄性心理的呐喊。
“没错。”
站在她面前的陈清丰对苏青瑶的心理一无所知,被光环遮蔽双眼的男人依旧满是敬重地回答着苏青瑶的问题:
“当修复计划进行到第五年,同时也是阁下牺牲的十年后,您的遗体已经修复好了所有表面上的伤口。”
“于是,当时的静滞厅负责人决定对您的遗体进行一遍简单的检查。也就是在这次检查里,我们发现——”
陈清丰的声音卡在半空中,似乎在寻找一个得体的,合适的表达方式。
“我怀有身孕,没错吧。”
苏青瑶主动接过话把。
一具尸体却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胚胎。
站在旁人的立场上看,不得不说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
骗你的,自己看也很恐怖。
“按照这个时间线来算,我的……女儿应该是在被发现怀胎的八年后生产的喽。”
原本温柔的话语难免掺杂进一些不协调的僵硬与隐晦的厌恶。
苏青瑶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秒,联想到的可能答案就是自己死后,尸体落入敌人手中时被某种疑似“杜鹃”的灾厄玷污了。
事实上,这也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可能。
在这样的可能性面前,苏青瑶前身的男性心理所带来的抗拒不过是小菜一碟。
“剖腹产。”
一无所知的陈清丰只能间接赞同了苏青瑶的推测。
虽说他听出苏青瑶话中怪味。
然而在他看来,过去以母系闻名的青之魔女阁下,应该只是对自己未曾谋面的孩子感到淡淡的紧张而已。
真是太温柔了,青之魔女大人!
陈清丰一面赞美,一面替那个懂事的孩子在苏青瑶面前美言了几句,希望能令苏青瑶得到些许宽慰。
殊不知那些赞美,反倒令苏青瑶眼底的阴翳不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