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上,只剩下叶尘一人,与亘古不变的云海。
他静立了许久,仿佛一尊融入山石的雕像。方才燕红袖离去后,那股盘踞在他脑海深处,属于太初剑尊的浩瀚意志,便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并非消失,而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寂静,仿佛最近几次短暂的苏醒耗费了它巨量的神蕴。
但那股意志带来的影响,却如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叶尘的魂海之中。
一个解决“暗影之棘”的方案,清晰地浮现。
不破不立,以至微之剑,破至坚之棘。
方法简单到近乎狂妄——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精巧灵力,凝于剑尖,直接将那潜藏在丹田深处的毒刺,于瞬息之间彻底击碎。
这本是筑基境的他绝无可能做到的事。
在他人气海中运转灵力,凶险万分,稍有不慎,灵气冲突便会化作引线,将丹田引爆。
方才燕红袖敢让他探查,已是赌上了性命与前途的全然信任。
可此刻,一套剑法的脉络,却在他脑海中自行流淌开来。
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
这套剑法,他无比熟悉,仿佛是前世在亿万次的挥剑中,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却又无比陌生,因为这具名为“叶尘”的身体,从未演练过其中任何一式。
直觉在告诉他,就是它。
这套无名剑法,能让他做到之前做不到的事。
甚至,只需两日,便可熟稔于心。
身体的生疏,在神魂的记忆面前,不值一提。
思绪流转间,一个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过。
寂静的庭院,月光如霜。
他似乎……也曾将这套剑法,传授给过另一个人。
是谁?
那个身影纤细而倔强,一袭白衣……
是灵清霜。
这个名字跳出来的瞬间,叶尘的心口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冒出一丝刺痛感。
他试图去追溯更多与她相关的记忆,那些在青阳城的点点滴滴,她的无光眼眸……
然而,眼前却骤然升起一片浓雾。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雾里看花,水中赏月。
他能“看”到那些画面,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当时的情绪。
喜悦、怜惜、或是别的什么……全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遥远得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叶尘缓缓摇了摇头,将这丝纷乱的思绪驱散。
人性带来的困惑,在神性残留的淡漠前,终究还是退让了。
过往已逝,纠结无益。
他念头一动,一柄内院弟子常备的基础长剑应召而出,落于掌心。剑身光滑,映着天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握住剑,手臂微微抬起。
起初的动作,带着一丝身体本能的僵硬与迟滞。
但下一瞬,当神魂深处的剑意开始引导,那份生疏便迅速消融。
一招一式,虽慢,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在这寂静的观星台上,无声地展开。
……
紫霄剑宗,山门之外。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跨越了护山大阵的界限。
她叫安瑶。
紫霄剑宗的圣女,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一个活着的传奇。
修为,元婴初期。
三年前,她奉师命下山,入世历练。今日,是她回归之日。
对她而言,这三年与之前的时光,并无任何区别。
世界是流动的画卷,众生是画卷上匆匆掠过的墨点,而她,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过客。
修炼,练剑。
这便是她人生的全部。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师尊说她有“情感缺失之症”,说她是千年一遇的剑道奇才,却也可能因心境无波,而永远无法窥见大道真正的巅峰。
“安瑶,”师尊的话语犹在耳畔,“去看看这人间,去体会一下喜怒哀乐。当你能为一朵花的凋零而叹息,能为一句温暖的话而微笑时,你的剑,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她无法理解。
她曾以特殊身法,行走于红尘万丈。见过帝王将相的权力更迭,见过贩夫走卒的柴米油盐,见过生死离别的悲欢。
可那一切,于她而言,都像是发生在“水镜”另一侧的故事,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
回到宗门,那些师弟师妹们敬畏又崇拜的目光,同样无法让她产生任何感觉。
她走过内门,走过外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依旧是记忆中那副单调的模样。
人生,真是无趣。
她甚至想过去一趟青云圣地,听说那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师尊却说不急,北大陆全宗门大比在即,届时自有分晓。
无聊之下,她的脚步随意地拐上了一条偏僻的小径。
这是通往后山废弃观星台的路。
她知道这里的传说,曾有一位前辈高人在此悟道飞升。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多少年过去,这里灵气稀薄,早已无人问津,连宗门长老都懒得修缮。
或许,这份被世人遗忘的寂静,能让她感到一丝自在。
她踏上观星台的最后一级石阶,脚步无声。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内院长袍的少年,正背对着她,在崖边练剑。
她百无聊赖地停下脚步,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
第一眼,她便看完了这套剑法。
在她眼中,这少年的动作很慢,甚至因为身体无法跟上剑招的流转,显得有些生涩笨拙。
剑招与剑招之间的衔接,充满了斧凿的痕迹,气韵不畅。
又一个在苦练基础的普通弟子罢了。
她心中下了定论,兴致缺缺,转身便欲离去。以她的境界,只需一眼,便能推算出这套剑法后续的所有变化,毫无新意可言。
心念微动,她甚至下意识地在他之前,预判了他接下来的三招。
果不其然。
少年提腕,剑尖上挑,与她所想分毫不差。
随即斜撩而出,剑风微起,亦在她预料之中。
她唇角连一丝弧度都欠奉,只觉得愈发无趣。
这世间之事,大多如此,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第三招,该回转守中了。
她心想着,脚步已经抬起,准备离开这个索然无味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神念闪过的刹那,崖边的少年,却没有回转。
他手腕一沉,竟将本该顺势而出的剑招强行收住,化作一记朴实无华的、向前平刺。
“嗯?”
安瑶抬起的脚步,微微一顿。
错了?
不,不是她预判错了,是那个少年练错了。
这一记平刺,多此一举,彻底断了前两式好不容易积攒的气韵,乃是剑法中的败笔。
她轻轻摇了摇头。
可就在她准备彻底收回目光时,那少年在平刺之后,身形一个极为别扭的侧步,挥出了第四剑。
这一剑,完全超出了安瑶基于剑理推演的任何一种可能。
它不合常理,不循章法,像是初学者胡乱挥舞的一剑。
但……
安瑶那万年冰封的眸子,第一次微微收缩。
她停下了脚步。
不对。
如果说第一处错误是偶然,那第二处……就绝非偶然。
她重新将目光锁定在那个少年身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褪去了随意的扫视,多了一分审视。
她看着他继续演练,一招,两招……
起初的几剑,尚在她能理解的范畴,但很快,各种“错误”的招式便层出不穷。
时而凝滞,时而突兀,将整套剑法切割得支离破碎。
若是寻常高手在此,怕是早已嗤之以鼻。
但安瑶没有。
她静静地看着,脑海中却如同一方精密的棋盘,开始飞速推演。
她将那些“错误”的招式,逐一从剑法中剥离出来,又重新放回原位,试图理解其存在的意义。
一遍,两遍……
当那少年一套剑法堪堪练完,收剑而立时,安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罕见的、明亮的光。
她忽然想通了。
每一个“错误”,都是为了弥补另一个“错误”。
或者说……这些根本不是错误!
这是一个凡人的身体,在试图施展一套……有些意思的剑法!
因为身体的极限,无法做出最完美的动作,所以只能用这些看似笨拙、别扭的“补丁”,来勉强维持剑法!
这套剑法本身,该是何等的精妙绝伦,才会让一个修行者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模仿,却依旧能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凌驾于常理之上的意境?
想通了这一层,安瑶再看那个少年时,目光变化了一瞬。
她那双看不见丝毫人间烟火的,宛如琉璃宝珠般的眼眸里,终于,映出了那个少年的身影,闪过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兴致”的光。
“……有点意思。”
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山间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