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樱井千雪那双饱含着期待与爱意的、不容拒绝的眼眸。口袋里，是手机冰冷的震动，屏幕上，九条玲香的命令与小鳥遊唯的诱惑正交替闪烁，像是地狱传来的两份请柬。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大脑被恐惧与压力挤压到了极限，却也在这极限之中，催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叛逆。

他累了。

他厌倦了在选择中被撕扯，厌倦了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厌倦了扮演那个被完美呵护的人偶。

千雪的爱，是温暖的囚笼。玲香的秩序，是冰冷的枷锁。唯的混沌，是危险的旋涡。他不想再选择任何一个了。他只想……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瞬间，能逃离这一切，能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呼吸。

小鳥遊唯的计划，原本在他看来是引火烧身的自杀行为。但此刻，却成了他通往这片刻“宁静”的、唯一的一把钥匙。

他要赌一把。

“千雪，抱歉，”夏川悠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突然想起来，学生证好像忘在教室里了，没有那个进不了图书馆。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蹩脚的借口。

但樱井千雪看着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去我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等你。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她没有怀疑。因为她的自信，已经完全建立在了那个能实时监控他位置的蓝色光点上。在她看来，悠的任何行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给了夏川悠可乘之机。

他转身快步走向教学楼，心脏狂跳。在走廊的拐角，他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像一只狡黠的猫咪般靠着墙的小鳥遊唯。

“哟，公主殿下，”唯吹了个口哨，“决定越狱了？”

“别废话。”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他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机和学生证塞到唯的手里，“计划……真的没问题吗？”

“安心啦。”唯熟练地接过“作案工具”，对他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那笑容里闪烁着挑战高难度游戏时才会有的光芒。“我可是专业的‘代打’。你就好好享受这一个小时的、宝贵的‘游戏BUG时间’吧。”

她说完，便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摇大擺地朝着悠和千雪相反的方向，向图书馆的正门走去。

夏川悠看着她的背影，知道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落下，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迅速回到教室，装模作样地翻找了一下，然后看着千雪的蓝色光点，正在地图上缓缓地向图书馆移动。

他等了几分钟，估算着千雪已经进入图书馆后，才走出了教室。

他自由了。

当他踏上那条与“日程表”完全相悖的道路时，一股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战栗感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隐形人，第一次，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而，他并没有像唯想的那样，去任何充满娱乐和刺激的地方。经历了连番精神折磨的他，此刻最渴望的不是喧嚣，而是安宁。

他也走向了图书馆。

但不是人来人往、充满了学习气息的主阅览室，而是几乎无人问津的、位于三楼的旧书别馆。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旧纸、灰尘与阳光的、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封面泛黄的旧书。午后的阳光穿过高窗，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条清晰的光路，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路中懒洋洋地翻滚。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下木地板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

夏川悠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行，指尖划过那些粗糙的书脊，感受着那份远离现实的厚重感。

最终，他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这里，存放着他初中时最喜欢的一位、如今已不算出名的作家的全部作品。他抽出了一本最厚的精装版，那本书他曾经读过很多遍。书页的触感和熟悉的油墨味，像一剂镇定剂，让他混乱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靠着书架，就那样站着，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那是1978年的初版。那一版的行文……比他后期的作品，更尖锐，也更不留情面。”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很轻，很柔，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这片寂静的空气里。

夏川悠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他看到，在不远处那个被阳光完整笼罩的、靠窗的单人阅览席上，坐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干净的校服，留着一头打理得非常整齐的、刚好及肩的黑色短发。她不像千雪那样完美耀眼，不像玲香那样冰冷威严，也不像唯那样活泼跳脱。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磨损的文库本，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与这座旧书别馆融为一体的、沉静的气质。

“抱歉……”夏川悠有些局促地说，“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

少女没有立刻抬头，她专注地读完了手中的那一页，才用一张素雅的书签小心地夹好，然后缓缓地抬起眼。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潭清澈的、能倒映出一切的湖水。她的目光，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看透事物本质的平静。

“这个地方通常是空的。”她轻声说，“所以我才喜欢这里。”

她的视线，落在了夏-川悠手中的那本书上。

“你的品味很好。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读他的作品了。”

“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夏川悠像是找到了知音，下意识地回答。

少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冬日里透过云隙的一缕阳光，淡薄，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她看着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轻轻地说：

“我知道。”

夏川悠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知道。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没有千雪那种“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中”的压迫感，反而，像是一个已经阅读了故事很久的读者，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主人公时，那份了然于心的平静。

而这份平静，却让夏川悠感到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