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连个虎子都刷不干净!”肥硕的女人唾沫横飞,一巴掌劈头盖脸扇过来,打得她脸颊火辣辣地疼。“就是个扫把星!难怪生下来就被爹妈扔了,连你那个便宜野妈都被你克死了!”

旁边几个粉黛略施的女子看着不忍,伸手去拉:“妈妈,算了吧,小翠姐刚走……你这时候打她的女儿……”

“可不是这扫把星克死的?”被称作“妈妈”的胖老鸨甩开手,嗓门更尖了,“小翠是我这儿最能挣钱的姑娘!当年她被扔在咱们门口,我就说不能留——刚生下来就被爹妈扔了,能是什么好东西?偏要收养,这才几年?八年啊!就把人给克没了!”

她僵在原地,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那恶毒的咒骂冻住了。难堪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呼吸。好想死啊……翠娘走了,她为什么还要活着?柴房的夜晚冷得像冰窖,醒来就要去河边清洗那些污秽的便器……要是有人能杀了自己该多好……

“还杵在这儿讨嫌?”老鸨抬脚踹了她一下,“还不赶紧去洗!”

“是……”她低着头,抱起那堆沾着秽物的虎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像触到了冰。

河边的风刮得脸生疼,河面已经结了层薄冰。她纤细的手腕上青紫交错,全是新旧的伤痕。

手里的小凿子一下下敲在冰面,“咔哒、咔哒”的轻响在寒风里格外清晰。凿开冰洞,她咬着牙将手伸进水里——刺骨的冷瞬间攫住了手指,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里钻。

洗着洗着,手指已经冻得红肿发僵,连知觉都快没了。

好想死啊……

可不行。

她答应过翠娘的。

答应过要好好活着,将来赎身出去,做个干干净净的良人。

眼泪砸进冰水里,瞬间就凉透了。她擦着眼泪,不能哭……翠娘说过,心疼你的人会珍惜你的眼泪……会为你而落泪,如果没有人爱你,那么哭只是软弱的象征……

她埋下头,用冻得发僵的手,一下下搓洗着那些肮脏的瓷器,水声在空旷的河岸上,显得格外孤单。

“小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里。那女孩和她年纪相仿,生得粉雕玉琢,白皙的皮肤像上好的瓷,身上的丝绸衣裳泛着柔光,脖子上挂着的金长命锁晃得人眼晕——一看就是云端里的孩子,和这肮脏的河边格格不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对方好干净,像年画上走下来的娃娃,自己这样满手污秽的人,配和她说话吗?万一蹭脏了她的衣裳,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

“你的手冻得好严重。”女孩没在意她的沉默,伸手轻轻覆在她沾满冰碴的手上。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暖意漫开,她忽然觉得手心里痒痒的,再抬眼时,那些红肿溃烂的冻疮竟奇迹般地消失了,连之前的青紫伤痕都淡去不少。就连自己身上的都清爽了很多,一丝脏东西都没有了。

她彻底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女孩又捏了个奇怪的手势,那堆沾着秽物的虎子瞬间变得光洁如新,连一丝异味都没有。

“天这么冷,别洗了,快回家吧。”女孩仰头看着她,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你是仙女吗?”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她听说过城外青云门,那里住的都是会飞天遁地的神仙。

“嘿嘿,不算啦。”女孩羞涩地挠挠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薄衣上,“你穿这么少,会冻坏的。”

羞愧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在神仙面前,自己竟像个滚泥塘里的乞丐。她慌乱地扯了扯衣襟,想把最破的地方遮起来,却越扯越乱。

女孩被她笨拙的样子逗笑了,从绣着缠枝莲的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她手里:“去买身新衣服,再买点热乎的吃的吧。”

“不行!我不能要!”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银子“当啷”掉在地上。她不是乞丐,没为对方做过什么,怎么能平白拿东西?

她多想问一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连巷子里的野狗都嫌她晦气,孩子们天天追着骂她“扫把星”,她怎么能把霉运带给这个对她好的神仙?

“真的不能要。”她抱起虎子,几乎是逃着离开了,生怕晚一步就会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暖。

她没看见,身后的女孩捏了个诀,荷包里的两锭银子便凭空消失了,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回到那间逼仄的院子,她把虎子放好,拿起小斧头去后院劈柴。木柴裂开的脆响里,她的心竟慢慢暖了起来。就算做不成朋友也没关系,除了翠娘,终于有人对她笑过、关心过她了。这样就够了,她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求更多。

一斧头劈下去,腰间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她低头,看见两锭银子滚落在脚边,月光照着银面,晃得她眼睛发酸——是神仙妹妹给的。

她刚要伸手去捡,后颈突然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老鸨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满脸横肉拧成一团:“腌臜贱坯!学会偷钱了?!”

一根粗木柴劈头盖脸砸下来,她疼得蜷缩在地,却死死咬着牙:“我没有偷……是神仙给我的……”

“还敢顶嘴!”老鸨按住她的左手,木柴狠狠砸在指骨上,“我让你偷!让你撒谎!今天就把你这贱爪子打断!”

“咔嚓”几声脆响,剧痛从指尖直冲头顶。她抱着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绝不。

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被拖进柴房,醒来时已是深夜,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左手肿得像个馒头,稍微动一下就痛得眼前发黑。

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她第一次觉得,或许死了也挺好。翠娘的遗愿、赎身的念想,在蚀骨的疼痛面前都变得模糊。活着太苦了,苦得让人撑不下去。今天能见到神仙妹妹,大概是老天爷可怜她,让她死前尝过一点甜吧。

就在意识快要沉下去时,有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滑进嘴里——是咸的,像眼泪。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有眼泪?

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光影里,竟看到那个神仙妹妹蹲在面前,握着她没受伤的右手,哭得肩膀都在抖。

“对不起……”女孩的声音哽咽着,“我回去跟娘亲说了,娘亲说你可能会遇到危险,她算得可准了……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在为自己哭?翠娘说过,只有疼你爱你的人,才会为你掉眼泪。神仙妹妹会疼她爱她吗?

求你了……哪怕只有一下……爱我一次就好……

恍惚中,她感觉一股柔和的暖意包裹住全身,那些撕裂般的疼痛渐渐淡去。

“神仙妹妹……”她喃喃出声。

“我不算神仙啦。”女孩擦了擦眼泪,又捏了个诀,指尖划过她的伤口,“我叫苏知许,你呢?”

“我娘叫墨翠翠,他们都叫我……墨奴。”她几乎要把脸埋进稻草里,连名字都这么粗鄙,怎么配和神仙互通姓名?她骗了神仙,除了娘亲以外,没人会叫她墨奴,大家都叫她**,“我没有大名,娘说贱名好养活。”

“那我给你起一个吧!”苏知许眼睛一亮,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热气腾腾的荷叶酥,塞进她手里,“先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

她没见过乾坤袋,看着苏志旭从小小的荷包里掏出一大包糕点让她目瞪口呆,以至于愣了半天才接过糕点。

她捧着糕点,左手刚被治愈,动起来还有些僵硬。咬下一口时,清甜的香气瞬间填满了空荡荡的胃,那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她小口小口地啃着,舍不得吃完,怕吃完了,这短暂的温暖也会跟着消失。

“你怎么哭了?”苏知许慌了,伸手帮她擦眼泪,她沉吟片刻,“娘亲说,伤心的时候就该哭出来。”她轻轻抱住她,“哭吧,我陪着你呢。”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突然决堤,她抱着苏知许放声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到哭累了,才在对方温柔的拍背声里慢慢平静下来。

苏知许又递来一杯温水,那神奇的荷包里仿佛什么都有。“我的名字取自‘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是娘亲喜欢的诗。”她摸着她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我给你想了一个——‘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叫墨清寒好不好?”

她望着苏知许眼里的光,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叫墨清寒。”

从今往后,她就叫墨清寒了,只为这个名字而活。

“我……我不识字。”她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吟,“你能写下来吗?”

苏知许立刻点头,捡起一根烧黑的柴火,在柴房的泥墙上一笔一划写下“墨清寒”三个字:“是这样写的。”

“还有……你的名字。”她低着头,脸颊发烫。

女孩笑着又写下“苏知许”三个字:“叫我许许就好,娘亲都这么叫我。那我叫你清寒啦?”

她木讷地点头,盯着墙上的字,在心里一遍遍地描摹。就算不识字,她也会把这几个字刻进骨子里……

她们靠在一起,分享着荷叶酥,聊着天,直到睡意漫上来,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柴房里只剩她一人,手心却多了一根云锦发带,上面绣着精致的荷花纹,背面用小篆绣着“知许”二字,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

她痴迷地闻着发带,甚至伸出舌头舔舐着,想将那荷香嵌进自己的骨髓。

怀里还有一小叠银票,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柴房的砖缝里。

她脱下外衣,把发带系在左臂上,让它贴着心脏的位置。再穿上衣服时,左手故意缠了圈破布,装作伤势未愈,就离开柴房继续工作。

老鸨见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啐了一口:“畜生就是命硬!”

抱着虎子走过小巷,那几个常欺负她的孩子又围上来,扔石子叫骂:“扫把星!小野种!”

她没像往常一样躲开,直到一个孩子冲上来把她推倒,吼着“**”时,她猛地站起来,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

“我叫墨清寒。”她看着对方掉在地上的牙齿,一字一顿道,“给我记好了。”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她知道,待会儿老鸨肯定会罚她,但她不怕了。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为她掉过眼泪,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

这就够了。

墨清寒睁开眼,窗外的月光已爬上窗台。她交完任务便回了小院,本想在蒲团上打坐修炼,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又梦到那时了吗……她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指尖抚过铜镜旁悬挂的云锦发带。她将发带轻轻拿起,凑到鼻尖痴迷地嗅着——上面早已没了荷花的清香,只剩下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却依旧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滚烫的战栗。

若此刻有同门在此,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那座“万年冰山”,此刻脸上竟泛着病态的潮红,眼底翻涌着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

好想……好想要你。

好想让你看看,我有多爱你。

她的双眸渐渐染上猩红,那是心魔滋生的征兆。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想把你抓回来,关在这小院里,日日夜夜看着你;你若想跑,便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也离不开;你若反抗,便折断你的手,让你只能依赖我;你若不肯说爱我……

指尖猛地收紧,发带被攥得变了形。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些狰狞的念头,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现在就想见你……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了,东方泛了一点白。疏影阁的寝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帐幔上的缠枝莲纹忽明忽暗。苏知许猛地从梦中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像是要撞碎肋骨般狂跳。

那感觉太真实了——阴冷、黏腻,带着股说不清的腥甜,像有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正用冰冷的竖瞳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肌肤,连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她攥紧了床沿,指尖泛白,目光警惕地扫过殿内每一处阴影,却什么也没发现。

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叶片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墨清寒静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黑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她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目光穿透窗纸,牢牢锁在帐内那个惊惶未定的身影上。

殿内的苏知许还在急促地喘息,试图平复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不知那让她惊魂未定的“毒蛇”,此刻正隔着一扇窗,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如同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许许……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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