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残夏的余威尚未散尽,阳光透过高三(一)班窗户明净的玻璃,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炽烈,将讲台上纷飞的粉笔灰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着窗外若有似无的桂花初绽的甜香,以及一种名为“高考”的、无形却沉重的紧迫感。

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正解析着《滕王阁序》里精妙的骈俪文句:“‘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王勃在此极尽色彩与空间之对比,勾勒出滕王阁的壮丽景象。大家注意这种对仗手法,在作文中巧妙运用,能极大提升文采……”

这声音对于后排靠窗位置的苏墨而言,像是隔着一层温吞的水波。他有些吃力地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留下不算好看但很认真的字迹。

他是个看起来干净又有点沉闷的男生,穿着合身但毫无特色的蓝白色校服,短发柔软地贴服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简单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温和的深褐色,此刻却因为专注和一点点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茫然。

他的气质里有一种安静的钝感,像是一块被溪水长久冲刷的鹅卵石,温吞,甚至有些过于老实了。

第五中学和其他重点高中一样,针对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会单独设置一到两个班级,苏墨经过一整年的努力,终于在高中二年级结束的时候让自己的综合排名来到了年级前五十名,在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分入了一班。

但即便如此,对于勉强来到第五十名的他来说,这里的进度还是有些太快了,快到他还没有习惯过来。

笔忽然不出水了,他下意识地甩了甩,笔尖在纸页边缘留下一个小小的、尴尬的墨点。他微微蹙眉,并未留意到身旁投来的、一道带着审视与狡黠笑意的目光。

和勉强考到年级五十名的苏墨相比,他的同桌,则是与他形成了近乎极端的对比。

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新挺拔,仿佛自带滤镜。

少女有着“妖怪”一样完美无瑕的容貌,如夏花般灿烂,容光照人,温润如玉,眼瞳清澈光润,长着长长的睫毛,脸颊有些婴儿肥,嘴角还有小虎牙。皮肤晶莹白皙,体态纤细修长,骨肉匀亭。束着长长的高马尾,蓬松的刘海仿佛云雾。

沈依然,第五中学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从高一入学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了全校的焦点,一开始是因为她是本地的中考状元,这样的学生自然会受到更多一些的瞩目。

而进入高中之后,她依旧保持着初中时的势头,在每一次的考试中都以近乎碾压的优势取得年级第一的宝座,是所有老师乃至校领导眼中的宠儿。

除此之外,她那近乎完美的外表则是她的又一个利器,作为当地最著名的重点中学,第五中学从上到下都弥漫着浓郁的学习气氛,直到沈依然入学之后,这所学校才有了名为“校花”的概念。

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了比较的心理,之前也不是没有好事者去评论谁是学校中最美的女孩,但每次都以不同的人审美不同,无法评出最美女孩的原因草草收尾。

但是沈依然来了之后,事情就变得明朗起来了,有人说见到她你就会觉得自己出生早了,哪怕她只有一岁,你也会想一直单身直到她长大,她才十八岁,就能在无意间美得惊心动魄,很难想象她二十八岁的时候会有多祸国殃民。

此刻,沈依然坐姿看似端正,摊开的语文课本上笔记清晰工整。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便能发现她课本之下,一只纤纤玉手正灵巧地摆弄着一个比硬币稍大、极薄的哑光黑色蓝牙音箱,另一只手则在藏在桌肚里的手机屏幕上无声地滑动着,精准地切隔着某段音频。

女孩的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一只成功潜伏到猎物身边的小狐狸,目光偶尔从书本上方掠过,精准地落在苏墨因笔不好用而微蹙的眉心上,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家,正满意地看着画布上最后一笔即将落下的效果。

课堂在文言文的韵律中平稳推进,时间缓慢黏稠得如同化开的糖浆。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兀地钻入了苏墨的耳膜。

“嗯…”

那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他心悸的熟悉感。

苏墨猛地一怔,抄写“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的笔尖顿住了,在纸上留下一个更深的墨点。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讲台上正讲到兴头的老师,又茫然地环顾四周。同学们有的奋笔疾书,有的眼神放空神游天外,并无异样。

是最近刷题太晚,出现幻听了吗?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这莫名其妙的干扰,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沈依然的眼睛。她用课本稍稍遮掩住下半张脸,但那双极其漂亮的黑眸早已弯成了狡黠的月牙儿,眼底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愉悦光芒,肩膀极力克制地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欢笑。猎物如期踏入了陷阱,这感觉妙不可言。

时机恰到好处。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恰好转身,面向黑板,准备书写“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典故出处。

沈依然眼中掠过一丝“时机已到”的锐利光芒,指尖在屏幕上一个预设好的按钮上轻轻一点。

下一秒,一个比之前清晰许多的声音,带着一种像是回答某个问题的肯定语气,从苏墨的桌洞深处传了出来:

“喜欢…”

!!!

这两个字如同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苏墨安静的耳畔炸开!

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僵,血液“嗡”地一下全部涌向头顶,脸颊和耳廓瞬间烧得滚烫,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回事?!谁在说话?为什么是我的声音?!喜欢?喜欢什么?!在这讲《滕王阁序》的语文课上?!

巨大的、荒谬的困惑和一种即将社会性死亡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迟钝神经在此刻集体绷紧。他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几乎是慌乱地在桌洞里翻找,动作幅度大得连桌子都发出了“嘎吱”的轻微摇晃。课本、练习册、笔袋……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番不小的动静终于打破了课堂的平静。几道好奇的、探寻的目光从前后左右投了过来。

苏墨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唯一可能注意到他异常的人——他的同桌沈依然。

可此时她已经迅速收敛了所有可疑的表情,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和纯净无辜的疑惑表情,微微歪头,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望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轻声问道:“苏墨?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的眼神干净得仿佛能倒映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惊慌,语气里的真诚几乎毫无破绽。

然而,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眼底深处那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狡黠光彩,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却在苏墨混乱的心尖上挠了一下,让他更加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到了极点。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是不是自己真的哪里出了问题?

“‘关山难越’,既指地理上的阻隔,也喻指人生仕途的困境…”老师的声音仍在继续,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独角戏般的慌乱做着背景音。

“苏墨!”

语文老师终于被这持续的骚动所吸引,转过身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你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对王勃的‘失路之悲’有什么…特别深刻的个人体会,需要和大家分享一下?”

一瞬间,全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苏墨身上。高三枯燥生活里任何一点意外都能迅速点燃大家的兴趣。

苏墨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舌头却像被猫叼走了,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那个…老师…不是…我没有…就是好像听到…”

他越是想解释,就越是混乱,词汇贫乏得可怜,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难道要说“老师我的桌洞刚才替我表白了吗”?

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他急得汗都快滴下来了,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全班同学好奇又带着窃笑的目光洗礼,完全成了一只被推到聚光灯下、无处可逃的呆头鹅。

看着他这副百口莫辩、窘迫得几乎要冒烟的可怜模样,沈依然终于忍不住,用语文课本彻底挡住脸,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些。无声的笑靥在她脸上绽放,那是一种计划完美达成、欣赏到自己杰作的极度愉悦。

就在这时,她站了起来。

身姿轻盈,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对同桌的关心和一点点替老师维持课堂秩序的责任感。

“老师,”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瞬间平息了教室里的细微骚动,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苏墨同学可能只是…嗯…最近复习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不是故意的。”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墨,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安慰。

“对吧,苏墨?”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在帮他解围,体贴又善良。然而,在眼下这种语境里,“精神恍惚”四个字简直比直接指控更让他绝望。同学们发出的善意(或许也带点促狭)的窃笑声更明显了。

苏墨张了张嘴,面对沈依然那“纯良无害”的眼神,他脑子里那点可怜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甚至生出一点“她人真好还帮我说话”的感激(?)和更深的惭愧。

他最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讷讷地点头,声音低若蚊蚋:“…对不起,老师,我可能…是有点走神了。”

语文老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毕竟是好学生沈依然开口求情,而且苏墨平时也算老实:“高三了,注意劳逸结合。坐下吧,认真听讲。”

“叮铃铃——”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的钟声般准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这微妙的局面。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把《滕王阁序》要求背诵的段落抄写三遍,明天检查。沈依然,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师收拾好教案,看了一眼沈依然,率先走出了教室。显然,课堂使用电子设备这件事,并不能轻易混过去。

沈依然轻轻吸了口气,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她倒是不担心老师会批评她,这个学校里也没有人舍得批评她,叫她去更像是走一个过场。

面色平静地站起身,在经过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惊魂未定且充满感激和愧疚的苏墨身边时,脚步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她极其自然地拿起苏墨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关山难越”和好几个可怜墨点的笔记本,抽出自己那支看起来就很精致的按动笔,刷刷刷地留下一行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快而流畅。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带着一种轻松自然的姿态,跟着老师的方向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同学们讨论着刚才的趣事,收拾书本准备下一节课。

苏墨仿佛虚脱一般,重重地坐回椅子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一场噩梦般的公开处刑中侥幸逃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想起沈依然在他本子上写了什么。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笔记本。

在那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旁边,多了一行清晰而略带张扬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书写者此刻并不沮丧、反而兴致盎然的心情:

「今天是我赢了哦。另外… 老师的办公室,我就替你去了~ 」

苏墨盯着这行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大脑才缓慢地处理完这条信息。

“……她去办公室,为什么说是替我?”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深深的困惑,以及一种对沈依然行为逻辑完全无法理解的挫败感。他压根没把去办公室和那个诡异的声音联系起来,更没想到“罪魁祸首”正是这位“好心”的同桌。

他心有余悸地开始收拾文具,将那张写满了“罪证”的笔记本页小心翼翼折起来,决定以后一定要保证睡眠,不能再出现这种可怕的“幻听”了。钢笔、课本、笔记……当他拉开笔袋的拉链,准备将那只惹祸的钢笔放回去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笔袋里,除了他原有的文具之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崭新的、小巧的、泛着哑光黑色的迷你蓝牙耳机。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蛰伏的暗影,闪烁着冰冷而恶作剧的微光。

耳机底下,同样压着一张裁剪得十分整齐的小纸条,上面的字迹和笔记本上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留言如出一辙:

「备用机一号,请签收 ~ 下次,我们再玩点更有趣的吧?:P」

苏墨的手指僵在半空,目瞪口呆地看着笔袋里的“不速之客”。他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幻听?纸条?蓝牙耳机?沈依然?老师的办公室?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那过于耿直和迟钝的脑海里疯狂碰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唯一能模糊感受到的是,自己那原本只有复习和考试的高三生活,从这一刻起,似乎被强行塞入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异常鲜明明亮的变量。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桂花香气隐约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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