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迎接她们的不是往日的温馨,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芙兰好几次想开口道歉,但看着秦诗玥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冰冷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像是被无形的冰块,冻结在了喉咙里。
秦诗玥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独自望着窗外城市的黄昏。
芙兰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动物,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秦诗玥的身后。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秦诗玥的衣角,她用一种带着微弱颤抖的、近乎祈求的语气,轻声唤道:
“秦诗玥……”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打断她所有的解释和道歉,秦诗玥的手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震动,尖锐地划破了客厅里凝固的空气。
芙兰看到,来电显示上,是“秦振邦”三个字。
那是秦诗玥父亲的名字。
秦诗玥接起电话,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威严而又带着一丝压抑怒火的声音,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芙兰也能清晰地听到:
“秦诗玥!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秦氏生科的股票,今天下午会突然异常拉升?我已经接到了不下十个董事会成员的问询电话!都说你在学校的实验室,展示了什么‘颠覆性的生物技术’?!”
秦振邦的声音里充满了质问:“我警告过你,不要在外面,擅自暴露任何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公布的底牌!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
芙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不懂复杂的商业新闻,但她听懂了,自己今天的“小动作”,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暴露,而是真真切切地,给秦诗玥、甚至整个秦氏集团,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看着秦诗玥的背影,等待着她的回答,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用失望的眼神责备的准备。
然而,面对父亲雷霆般的问责,秦诗玥的语气,却依旧听不出任何属于个人情绪的波澜。
“父亲,”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我没有暴露任何秦家的‘底牌’。第二,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我会处理干净,不需要你和董事会操心。”
芙兰似乎听到了电话那头秦诗玥父亲更愤怒的咆哮,但秦诗玥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诗玥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无数个计划与应对方案在其中飞速闪过。
父亲的电话,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步调。
秦氏生科的股价必须在明早开盘前恢复正常,否则董事会那群老狐狸绝不会善罢甘休。
必须立刻联系公关团队,将今天的技术突破传闻,定义为一次实验设备参数错误引发的市场误读,并发布正式公告。
陈博士那边,需要用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合作研究项目来封住他的嘴,同时将他的注意力从芙兰身上引开。
还有芙兰……
秦诗玥的思绪停顿了一瞬。
她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精灵少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原本的计划,是今晚开始,亲自为芙兰梳理整个初中阶段的物理和化学体系。
为此,她甚至推掉了一个重要的线上会议,提前准备好了所有的教学笔记。
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只能无限期推迟了。
一股混杂着烦躁与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
秦诗玥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些情绪压下,恢复了绝对的理智。
当务之急,是处理危机。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径直走向了书房。
芙兰甚至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说出那句准备了很久的“对不起”,书房的门,就已经关上了。
芙兰知道,自己好像……真的闯祸了。
……
第二天清晨,当芙兰顶着两个微微泛红的眼圈,忐忑不安地走下楼时,发现秦诗玥早已坐在了餐桌前。
芙兰在她的对面坐下,整个餐厅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刀叉偶尔碰撞盘子时,发出的格外刺耳的“咔哒”声。
芙兰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好几次想开口,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每次抬起头,看到秦诗玥那张比平时更冷、仿佛用冰霜雕刻而成、写满了“生人勿近”的脸庞时,所有的话,又都绝望地咽了回去。
她也只好小口地吃着盘子里早已冰凉的三明治,味同嚼蜡。
空气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和暖意,只剩下一种名为尴尬和疏离的的冰冷。
连食物,都仿佛失去了的味道。
……
去学校的路上,同样是一路无言。
当她们并肩走进教室时,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夏楠。
“喂,”她用手肘捅了捅正准备坐下的秦诗玥,压低声音,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八卦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吵架了?世界末日了吗?我们家冰山大小姐今天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超大功率制冷机啊!”
秦诗玥的太阳穴,因为夏楠那吵闹的声音,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
上市公司股价的异常波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会立刻引来监管机构、董事会、各大股东、合作方以及竞争对手的高度关注。
在芙兰睡下后,她打了不下二十通跨洋电话,调动了她能调动的所有资源,才终于在天亮之前,将那场由“神迹”引发的商业风波,暂时压了下去。
此刻,她的身体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叫嚣着疲惫。
她的大脑也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琴弦,任何一点额外的噪音,都足以让它彻底断裂。
秦诗玥甚至没有看夏楠,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闭嘴。”
那声音里,少了平日的清冽,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烦躁。
夏楠被她那能冻死人的气场噎了一下,悻悻地转回了身,然后又用一种担忧、询问的眼神,看向了刚刚在秦诗玥身后坐下的芙兰。
芙兰只是对她摇了摇头,无精打采地趴在了桌子上,像一株被抽走了所有水分、濒临枯萎的花。
整个上午,芙兰都维持着这个姿势。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黑板。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背影。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即使两个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只有不到一米,但心与心之间,却可以隔着一堵比世界上任何城墙都要厚重的、无形的冰墙。
……
课间,秦诗玥离开教室后,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从旁边悄悄地递到了芙兰的桌子上。
是林溪冉。
芙兰疑惑地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一行清秀的诗句。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泰戈尔】
芙兰看着那行字,心中那份因被冷落而产生的委屈与不安,仿佛被这句诗,温柔地抚平了一角。
她抬起头,向教室的角落望去。
林溪冉对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安抚性微笑,然后便继续低头,沉浸在了自己的诗集世界里。
虽然只有一丝丝,但这份来自朋友的笨拙关心,还是让芙兰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慰藉。
然而,这份慰藉,很快就被另一边的窃窃私语声冲散了。
教室的后排,秦雅雯的那几个跟班,正聚在一起,用一种幸灾乐祸的、毫不掩饰的音量,议论着。
“看吧,我就说,那个小妖精的好日子到头了。”
“就是,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野路子出身。”
“肯定是秦诗玥玩腻了,新鲜感一过,准备把她扔了。你看她今天那张哭丧脸,真是大快人心!”
这些充满了恶意的词语,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芙兰的心里。
她下意识地趴在桌子上,抱紧自己的双臂,把头埋了进去,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试图躲起来的小袋鼠。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
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就连秦诗玥自己,现在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了。
这些流言蜚语,像一片无孔不入的寒流,不断地侵蚀着芙兰的内心,让她在痛苦和自我怀疑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
路上,芙兰终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带着颤音小声地道歉:
“秦诗玥,对不起……芙兰为您带来了麻烦,请不要不理芙兰……”
秦诗玥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你没做错什么。”
她要怎么告诉眼前这个小精灵呢?
在她那万物有灵的世界里,拯救生命或许是镌刻于灵魂、至高无上的美德。
她要怎么用这个世界冰冷的、充满算计的法则,去对她说:
你的善良,是错的。
你的慈悲,会为你招来觊觎和毁灭。
你那份最宝贵的纯真,在这里,是一种足以致命的‘原罪’。
这些话,太过残酷,秦诗玥一句也说不出口。
可是,在芙兰看来,这种拒绝沟通的态度,这种“我没有生气,但我也不想理你”的冷暴力,比任何直接、愤怒的责骂,都更让她感到痛苦和绝望。
它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上,来来回回地、缓慢地切割着。
……
回到家,玄关的灯光,显得比往日更加清冷。
秦诗玥换好鞋,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餐,或是去客厅看书。
她一言不发地,径直走上了二楼,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如何处理这场风波的残局上。
给陈博士的封口费,看来不能仅仅是一个项目,必须让他立刻忙起来,忘掉这件事。
最好……是直接将他外聘到集团下属的某个海外实验室去,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
还有秦雅雯……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做文章的机会。
必须抢在她向家族内部散播更离谱的谣言之前,做好应对预案。
这一件件事,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需要她去立刻处理。
然而,秦诗玥却并不后悔。
她想起今天白天,她抽空给秦氏生科那位性格古怪、脾气火爆的首席科学家周院士,打了一个加密电话。
她用一种探讨理论可能性、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周爷爷,有没有可能,在不改变基因序列的前提下,通过某种外部干预,让T4噬菌体,与大肠杆菌……和平共存?”
电话那头,那位国宝级的院士,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几乎是斥责道:“秦小姐,这种玩笑不要乱开!这就像你问我,有没有可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荒谬!这是写在生命这本教科书第一页最基础的法则!”
秦诗玥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追问:“我只是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它真的发生了呢?那代表着什么?”
电话那头的沉默,比刚才更久。
许久之后,周院士的声音,才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狂热与敬畏的颤抖,缓缓传来:
“……代表着我们对病毒、对基因、甚至对生命本身的理解,全都是错的。”
“代表着一本全新的、需要被彻底改写的生物学教科书。”
“代表着……至少三个不同领域的诺贝尔奖。”
……
挂断电话后,秦诗玥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知道,如果当时在实验室,她没有第一时间,用那个家族机密的谎言将一切掩盖过去,那么陈博士的下一个问题,必然会指向那个唯一与众不同的变量:芙兰。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被当成神迹?
还是……被当成最珍贵、最可怕的标本?
秦诗玥不敢再想下去。
她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那个闯了祸还不知道问题严重性的小家伙。
……
芙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橘红。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看着这个明明被称之为“家”,却在一瞬间,变得比任何地方都更冰冷、更陌生的地方。
眼眶,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点点地,慢慢变红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原来秦诗玥的“冷”,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将她推开,将她……冻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阳台的。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那盆被她救活的、正含苞待放的兰花旁,蹲下身。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片被自己赋予了新生的翠绿叶片。
但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还有资格,去触碰这些纯净的生命吗?
自己,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一滴滚烫、晶莹的液体,从她金色的眼眸中,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了地面上,“啪嗒”一声,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找不回来。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动物,在这片无人的、被夜色渐渐吞噬的空中花园里,无声而又绝望地流着泪。
……
深夜,凌晨一点。
秦诗玥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封紧急邮件,她疲惫地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起身走出了书房。
整个公寓静悄悄的,只有客厅的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二楼的主卧室。
她本以为,会看到那个小家伙像往常一样,已经占据了大半张床,睡得正香。
然而,当她轻轻推开门时,迎接她的,却是一张空荡荡的大床,和满室挥之不去的清冷。
被子甚至都没有被动过,依旧保持着早晨整理好的样子。
芙兰……不在。
秦诗玥的心猛地一紧,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立刻转身,快步穿过客厅,推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藤椅上的小小身影。
哭累了的芙兰,就那样抱着膝盖,不知不觉,在冰冷的夜风中睡着了。
银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那张总是带着纯真笑意的恬静睡颜上,还清晰地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
她纤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角依旧微微泛红,身旁的藤编小桌上,还放着几个被泪水浸透、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
看到这一幕,秦诗玥的心猛地一紧。
秦诗玥的脑海中,开始回放过去这二十四小时的片段。
昨晚,她挂断电话后,满脑子都是危机公关,她只是下意识地走向书房,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芙兰那想要靠近又不敢的脚步。
今天清晨,她在餐桌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一边在脑中推演着与董事会交涉的言辞,完全忽略了对面芙兰那食不下咽的委屈模样。
去学校的路上,在教室里,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机上不断传来的处理后续事态的信息上,几乎没有和芙兰说过一句话。
在秦诗玥自己看来,这只是她进入危机处理模式后,高度专注、再正常不过的工作状态。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烦躁与疏离。
然而此刻,看着睡在夜风里、脸上还挂着泪痕的芙兰,她才被一道冰冷的现实狠狠击中:
在芙兰那颗单纯的心里,自己这一整天所有的无暇顾及,都可能被解读为最伤人的刻意冷落;
自己所有因压力而产生的沉默,都可能被视为最残酷的无声惩罚。
她以为自己只是在抵御一场外部的风暴,却没发现,自己无意间掀起的另一场风暴,早已将她最想保护的小精灵,吹得遍体鳞伤。
她忘了,这个小精灵虽然拥有着神明般的力量,但她的内心,却依然是一张未经世事、需要被小心呵护的白纸。
愧疚与心疼如决堤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
秦诗玥轻手轻脚走上前,脱下针织衫,小心翼翼地披在芙兰身上,然后,将那个小小的冰凉身体,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下意识地向她怀中钻了钻,小脑袋在她颈间亲昵地蹭了蹭,发出一声带着哭腔、模糊不清的梦呓:
“……别丢下我……”
那声颤抖的哀求,像一根滚烫的针,狠狠地刺进了秦诗玥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抱着怀里这个自己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珍宝,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
秦诗玥抱紧芙兰,用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承诺着。
明天……明天就是周六了。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用尽一切办法,来补偿她的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