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这场灾难的第一个音符,也是持续不断的、冰冷刺骨的背景乐。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它从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整个世界的云层中倾泻而下,不是水滴,而是连绵不绝的冰冷鞭挞,抽打着华盛顿州东部荒芜的、人烟稀少的丘陵地带。能见度被压缩到极限,蜿蜒的州际公路成了一条在灰暗天地间模糊不清的灰色缎带,两侧黑黢黢的松林在狂风中被揉搓出阵阵令人不安的涛声。

在这片被暴雨统治的荒原上,只有一列车队正在艰难跋涉。三辆车,组成了一个微小而坚定的箭头,试图刺破这自然的狂怒。打头的是一辆黑色雪佛兰萨博班全尺寸SUV,厚重的防弹车身和深色车窗昭示着其不容窥探的身份。殿后的是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车辆。而被它们严密护卫在中间的,则是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涂着不起眼灰白色的重型厢式货车。货车的轮毂比寻常车辆更粗壮,底盘更低,行驶起来异常平稳,即便在湿滑颠簸的路面上,也几乎没有多余的晃动。

基金会外部运输队Epsilon-6(“乡村路带我回家”)正在执行一次例行却又高度机密的转移任务。车厢内,是SCP-173。

车内,与车外的狂风暴雨是两个世界。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送出干燥恒温的空气。仪表盘上各种指示灯发出柔和的绿光,显示一切系统正常。除了轮胎碾压过积水路面时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嘶嘶声,以及雨点密集敲打车身和车窗的、几乎要令人神经衰弱的白噪音,舱内异常安静。

驾驶员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代号“路霸”,指节粗大的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眼神锐利地穿透雨幕,追踪着前车尾灯在模糊视野中划出的两道红色光晕。副驾驶座上,是这次运输的安保指挥官,代号“铁砧”,一个面容冷峻、身材壮硕的男人。他正通过加密通讯频道与前车和后车进行例行检查。

“领头羊,这里是铁砧,汇报情况。”

“领头羊收到,一切正常,就是这鬼天气真他娘的要命。Over.”

“压阵者,汇报。”

“压阵者正常。视野极差,保持当前车速。Over.”

铁砧放下话筒,目光扫过车厢内壁。他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后方,那个被牢牢固定在减震支架和双重合金约束笼里的东西,正静静地伫立着。那个由钢筋、混凝土和 Krylon 牌喷漆构成的丑陋雕像。那个一旦失去持续视线注视,就会以无法理解的速度移动并拧断生物脖子的存在。每一次运输SCP-173,都像是一次在刀尖上行走的仪式,不容许任何一丝差错。即便车厢内配备了高速伺服机构驱动的监控探头,确保在任何情况下至少有一个镜头死死地盯着它,但人类的本能仍然对将安危完全寄托于机器感到一丝不安。

“还有多久能下主干道?”路霸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们已经在这种天气里连续行驶了超过五小时。

“导航显示还有二十公里,转入7号郡道,那条路更偏僻,路况也更差,妈的。”铁砧啐了一口,“总部真是会挑日子。”

“是为了避开所有人口密集区和主要监控网络,规矩你懂的。”路霸叹了口气,“盯紧点,我总觉得这雨邪门得很。”

确实邪门。雨势似乎又大了一些,风嚎叫着掠过车身,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晃动。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明明还是下午,却昏暗得如同夜幕降临。车灯的光柱在密集的雨帘中艰难地开辟出短短一截可视范围,光线仿佛被雨水吸收吞噬,无法及远。

突然,领头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促:“铁砧,前方报告,路面似乎有大量积水,可能是低洼地段,速度放慢,小心……”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货车本身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颠簸或撞击,但整个车身猛地向左侧一沉!仿佛不是车轮碾过积水,而是左侧的路面在瞬间凭空消失了!

一种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失重感攫住了车内的两人。

“操!”路霸只来得及骂出这一个字,双手死命反打方向盘,脚下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极端湿滑的路面上,重型货车的紧急制动和转向,直接导致了彻底的失控。车身像一匹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惊马,猛地向前冲去,同时不可抑制地开始旋转、侧滑!

轮胎失去了一切抓地力,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厢内所有未固定的物品——平板电脑、咖啡杯、文件——全都飞了起来,猛烈地撞击在车窗和舱壁上。警报器凄厉地响起,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

“稳住!妈的稳住!”铁砧咆哮着,一只手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扶手,另一只手试图去帮路霸控制方向,但完全是徒劳。

世界在窗外疯狂地旋转。天与地模糊了界限,只剩下混乱的灰暗色块和无处不在的、狂暴的雨。

他们看到了领头羊的尾灯在视野里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迅速远离。听到了通讯频道里传来压阵者驾驶员声嘶力竭的惊呼:“货车失控!重复!货……”

轰!!!

巨大的撞击声吞没了一切。

货车的右侧车轮首先狠狠撞上了路边某种坚硬的物体——也许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也许是埋设的路桩——巨大的动能瞬间被释放,整个庞大的车身毫无悬念地被撬离了地面,腾空而起,翻滚着,扭曲着,砸向公路旁泥泞的斜坡。

时间仿佛被拉长。金属被撕裂的尖啸、玻璃粉碎的爆裂声、雨水被剧烈搅动的哗啦声,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车厢内部的结构断裂声,混合成一首毁灭的交响乐。

一下,两下……不知翻滚了多少圈,货车最终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底朝天地砸进了一片积水的洼地,溅起漫天浑浊的水花和泥浆。

死寂。

只有雨声依旧,冰冷地、持续地敲打着变形的金属残骸,仿佛在为这场灾难奏响安魂曲。

车厢内,一片狼藉。仪表盘火花四溅,屏幕全部碎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烧焦的电路板味和血腥味。安全气囊全部弹出,但显然不足以完全吸收所有的冲击力。

路霸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方向盘上,鲜血从他的额头汩汩流出,浸湿了破裂的气囊。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铁砧的情况稍好,但也满脸是血,左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他。“173……监控……”他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挣脱变形的安全带。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连接货厢的监控屏幕。屏幕已经碎裂,但仍有几个小块闪烁着扭曲的画面。他看到,货厢内部的应急灯已经亮起,发出诡异的红光。固定173的合金约束笼在剧烈的撞击中已经严重变形,一侧的锁扣明显断裂了!

而SCP-173本身,那个丑陋的雕像,似乎……毫发无伤。它依然矗立在原地,但不再是绝对静止。在闪烁的红光下,它表面的阴影似乎在蠕动?是屏幕碎裂造成的错觉吗?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高速伺服监控探头——那个生命的保障——其中一个镜头明显被撞歪了,角度偏转,无法完全覆盖173的全身!另一个镜头虽然还在工作,但画面不断抖动,焦距时而不准。

“警报……发送求救信号……”铁砧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去够中控台上的紧急通讯按钮。

就在这时,车厢尾部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

似乎是从外部传来的。是压阵者或者领头羊的人赶来救援,在试图撬开变形的货厢门吗?

铁砧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但下一秒,这希望就冻结了。

因为,货厢内,那个唯一还能正常工作的监控探头传来的画面上,SCP-173……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他的注视下,就在那该死的、不断抖动闪烁的红色应急灯光下,它凭空消失了。

约束笼里,空了。

铁砧的血液瞬间变得比车外的雨水还要冰冷。完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货舱驾驶室与后方货厢之间的隔板上,传来了声音。

不是撬门声,不是撞击声。

是一种轻微的、缓慢的、粘腻的……摩擦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粗糙的表面,贴着金属隔板,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着。

嘶啦……嘶啦……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接钻入铁砧的脑髓,冻结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剧痛的左臂也不再感到疼痛,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那面发出声音的隔板,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那声音缓慢地移动着,从隔板的一侧,移向另一侧。然后,停在了驾驶室后窗的位置——那是一个加固的防弹玻璃窗,用于在极端情况下直接目视观察货厢内部。

铁砧的目光,无法控制地、一点点地移向后窗。

窗外,是货厢的内部景象。闪烁的红光,扭曲的金属,散落的零件。

以及,一张脸。

不,那不是脸。是SCP-173那粗糙的、毫无特征的、由混凝土构成的“面部”。它紧紧地贴在玻璃上,挤压得扁平。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但铁砧却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注视”。

它就在外面。隔着这最后一道屏障。

它是什么时候移动过来的?它怎么可能移动得如此……安静?如此……精准?

摩擦声停止了。只剩下雨声,和铁砧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在死寂的驾驶室里轰鸣。

然后,他看到,贴在玻璃上的SCP-173,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

它不是整体移动,而是以贴在玻璃上的那一点为轴心,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转动着它那花生状的头部。

这个动作完全违背了基金会档案中对SCP-173的所有描述!它不应该能做出如此缓慢、精细的动作!它只应该在无人注视时进行瞬间移动!

铁砧的理智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这不对!这完全不对!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随着173头部的缓慢旋转,它那原本粗糙无比的表面,似乎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在闪烁不定的红光下,那混凝土的质感仿佛在变得……湿润?仿佛覆盖了一层冰冷的、反射着诡异光泽的露珠。那些喷漆的条纹,似乎也在微微蠕动,如同拥有了生命。

它的旋转终于停止了。现在,它的“面部”以一个新的、扭曲的角度,再次“对准”了铁砧。

寂静持续了大约三秒。

然后……

咚。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车顶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倾覆的货车底盘上。

咚。……咚。

声音开始移动,缓慢地,从车顶的一端,走向另一端。那脚步声……不像是石头撞击金属,反而更像是什么沉重而湿润的东西,在笨拙地拖行。

它出去了。它离开了货厢。它爬到了车顶。

它想干什么?

铁砧的大脑一片混乱,恐惧和职责在他的内心疯狂交战。他必须报告!必须警告外面的队友!如果领头羊和压阵者的人正在靠近,他们毫无防备!

他忍着剧痛,用颤抖的右手再次摸向紧急通讯按钮,试图呼叫。

就在这时——

车外,暴雨和狂风的呼啸声中,突然插入了一声极其短暂、极其尖锐的惊叫!声音来自车头前方不远处的公路方向!是领头羊的队员!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扼杀在了喉咙里。

紧接着,是自动步枪开火的声音!短促的点射,充满了惊恐和混乱!枪声只响了几下,就同样突兀地停止了。

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雨声。

不,还有声音。

车顶上的那个东西,又开始移动了。

咚……咚……

它似乎从车顶跳了下去,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上。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开始缓慢地、一步一顿地,绕着倾覆的货车行走。

它在绕圈。以这辆报废的货车为中心,迈着一种缓慢、从容、充满非人耐心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着。

铁砧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只能听着那脚步声。

从左后方传来……经过车尾……走到右后方……再走到……副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外。

脚步声在这里停了下来。

铁砧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就站在窗外,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中间只隔着一层破碎的、沾满泥浆的车窗玻璃。他不敢看,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感知着窗外那个存在的恐怖迫近。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一阵尖锐的金属刮擦声猛地响起!

一只“手”——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只是一段粗糙的、末端尖锐的、湿漉漉的混凝土突起物——猛地从窗外刺了进来,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防弹车窗的复合材料,就像撕开一张纸!碎裂的玻璃渣和雨水溅了铁砧一脸!

那只“手”就停在他的脸侧,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混凝土的表面,真的在渗出一种冰冷的、透明的粘液,混合着雨水,滴落下来。那尖锐的末端,缓缓地转动着,似乎在打量他。

铁砧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他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混凝土的土腥味,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深空般虚无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和臭氧的气息。

那只“手”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缩了回去,消失在破碎的车窗外。

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从容地,继续它的绕圈行走。

它没有杀他。为什么?

铁砧瘫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和雨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的衣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浮现,更深沉的恐惧已经将他淹没。

他明白了。它不杀他,不是仁慈,而是因为……他还在它的“视线”里?不,不对。是因为……他已经被困在这里,无处可逃。而它,似乎有别的优先事项。

它在清理外围。它在确保没有其他的“视线”干扰。

它在……等待什么?

或者,它在适应这个新的、暴雨滂沱的、现实似乎正在变得……柔软而怪异的世界?

铁砧的目光无助地扫过破碎的车窗,看向外面灰暗的天空和疯狂的雨幕。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诞又无比清晰的错觉:这场暴雨,似乎不仅仅是从云层中落下。它仿佛是从某种更高、更遥远、无法理解的地方倾泻而下,冲刷着的,也不仅仅是这片华盛顿州的荒原,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而那在车外绕行的,也不再仅仅是SCP-173。

它是某个更巨大、更恐怖的存在的先导。是第一个,乘着这场诡异的雨,跃入这个世界的……东西。

脚步声依旧在持续,缓慢,稳定,如同敲响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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