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

叶尘坐在自家小院那棵老槐树下,指尖拂过微凉的石桌,桌面上,一枚青翠的竹叶静静躺着,叶脉上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晨露。

清晨的露水顺着竹叶的脉络缓缓滑落,最终悬在叶尖,晶莹剔透,倒映着一方小小的、蔚蓝的天空。

叶尘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那滴露水,眼神清澈而非空洞,像一潭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

他来到这个名为“苍玄大陆”的世界,已经整整一年。

关于过去,记忆是模糊而破碎的。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与一柄剑有关。

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他想不起来。

只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神魂沉寂之时,总会有一道撕裂天地的锋芒在识海深处一闪而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具身体也叫叶尘,是青阳城叶家一个不起眼的旁系子弟。资质平平,父母早亡,存在感稀薄得就像清晨的雾气,太阳一出便会散去。

也好。

叶尘并不在意这些。

对他而言,活着,似乎只是一种习惯。

每日打坐,吐纳,感受着稀薄的灵气如涓涓细流般在干涸的经脉中游走,这种缓慢到令人绝望的修行速度,于他而言,却有一种奇特的、安宁的趣味。

就像此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风的轨迹,感知到槐树叶的呼吸,感知到百米外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颗草籽的细微波动。

万物在他眼中,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由无数细微法则交织而成的纹理。

这比恢复修为有趣多了。

“咚、咚、咚。”

院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叶尘的思绪。他抬起眼,那滴悬在叶尖的露水恰在此时,无声地滴落,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叶尘少爷,在家吗?”门外传来管事刘三略带一丝不耐的声音。

叶尘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在。”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管事刘三看也没看树下的叶尘,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扬声道。

“家族长老会议,所有在族内的弟子即刻前往议事大堂,不得有误!”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脚步匆匆,仿佛在这里多待一息都是浪费时间。

对于这位在家族中近乎被遗忘的“透明人”,他连多说半个字的兴趣都没有。

叶尘依旧静坐着,目光重新落回那片湿痕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湿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变浅。

“家族会议么……”他轻声呢喃,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年来,这种全族性质的会议,从未有人想起过他,今天,倒是稀奇。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素色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身形清瘦修长,面容俊秀得有些过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

也罢,去看看也无妨,就当是……解解闷。

……

叶家议事大堂。

气氛肃穆得有些压抑,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主位上坐着的是家主叶南天,下方两侧,则是数位面容严肃的家族长老。

而在大堂中央,站着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神情倨傲,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锐气与不耐。

他便是叶家如今最耀眼的天才,首席弟子,叶天骄。

“……事情就是这样。”一位长老沉声说道。“萧家那边传来消息,萧琉璃的九幽寒煞已经彻底侵入灵脉,修为尽废,与凡人无异。”

“上宗的使者三月后便会抵达青阳城,天骄是我叶家百年不遇的奇才,决不能因为一桩早已名存实亡的婚约,断送了仙途!”

话音落下,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天骄身上。

叶天骄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叶天骄的妻子,未来必定是凤鸣九天的仙子,而不是一个经脉寸断、甚至连面容都不敢示人的丑八怪废物!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丑八怪”三个字,他说得尤为清晰,充满了鄙夷。

家主叶南天眉头微皱,却也没有反驳。

这桩婚事,本是强强联合,如今却成了叶家的负累和笑柄。

萧琉璃自中毒之后,便终日戴着一张厚重的玄铁面具,再加上萧家对头派系的恶意中伤。

久而久之,青阳城内人人都传,萧家大小姐不仅成了废物,容貌也早已被奇毒毁得惨不忍睹。

“可……与萧家的婚约,毕竟是老太爷定下的……”一位长老犹豫道。

“此一时彼一时!”另一位长老立刻反驳,“为了天骄的前程,为了我叶家的未来,些许脸面算得了什么?直接退婚,萧家如今自顾不暇,难道还敢与我叶家翻脸不成?”

“不可!”叶南天终于开口,声音沉稳,“退婚,影响的是我叶家的声誉。我叶家,不能背信弃义。”

叶天骄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那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娶那个废物?”

“当然不是。”叶南天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环视一圈,缓缓道。

“婚约是叶家与萧家的,却并未指明,必须是你叶天骄。我叶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弟子。”

此言一出,众长老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李代桃僵!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门口,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清瘦的轮廓。

他步履平缓,不急不徐地走了进来,仿佛只是饭后散步,路过此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来人正是叶尘。

他无视了满堂或审视、或诧异、或轻蔑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走到大堂一角,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站定,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叶尘?”叶南天看着这个自己都快没什么印象的旁系子弟,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资质平庸,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性格孤僻……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叶南天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叶尘,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桩天大的机缘要交给你。”

他顿了顿,看着叶天骄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快意,以及其他长老们心领神会的表情。

他想象着眼前这个少年听到消息后,会是何等的受宠若惊,甚至是感激涕零。

“经长老会一致商议决定,将原属于叶天骄与萧家大小姐萧琉璃的婚约,转移至你的身上。”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叶家未来的姑爷,萧琉璃的未婚夫。”

声音落下,整个大堂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叶尘,等着看他的反应。

叶天骄的嘴角已经挂上了讥讽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叶尘欣喜若狂、跪地谢恩的丑态。

然而,叶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他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过了足足三个呼吸,在众人几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主位上的叶南天,脸上没有丝毫的激动或惶恐。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哦,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

“没别的事,我回去继续打坐了。”

说完,他竟真的就这么转过身,迈开步子,不带一丝留恋地朝大堂外走去。

整个议事大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看着那个缓缓离去的背影。

这……这是什么反应?没有欣喜若狂,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就好像……只是在听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叶天骄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这种极致的平淡,让他感受到了无视。

他可是叶家百年不遇的第一天骄,什么时候感受过这种态度?

“站住!”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暴喝,如惊雷般在大堂内炸响。

叶天骄的身影一晃,瞬间拦在了叶尘面前,凌厉的气势如出鞘的利剑,直指叶尘。

炼气境七重的灵力波动在他周身涌动,吹得叶尘素色的衣衫猎猎作响。

“你这是什么态度?”叶天骄双目喷火,死死地盯着叶尘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

“家族赐你如此‘天缘’,你就是这般不知好歹,目无尊长吗?!”

他的声音很大,充满了质问与羞辱。他需要叶尘表现出恐惧、后悔,或者至少是敬畏。

被拦住去路的叶尘,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眼,看了看眼前怒不可遏的叶天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反而掠过一丝……困惑。

仿佛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叶尘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平静地反问,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轻描淡写的反问,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你……”叶天骄被噎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知道了?就一句“知道了”?

大堂内的长老们也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平日里毫无存在感的旁系子弟。

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然,不像是装的。可一个资质平庸的少年,这份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主位上的家主叶南天,第一次收起了脸上那份掌控一切的笑容。

他双眼微眯,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落在叶尘身上,一遍遍地审视着,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叶尘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叶天骄的气势压迫,身形却如院中老槐,不曾有半分动摇。

他的目光甚至越过了暴怒的叶天骄,飘向了窗外,落在一缕穿过窗棂、在空中飞舞的尘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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