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祭拜日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浸饱了哀伤的灰色巨绒,终是承不住重量,淅淅沥沥地落下冰凉雨滴。

我(法兰娜)立在雨中,一身纯黑丧服。丝绸被雨水打湿,紧紧吸附在肌肤上,勾勒出每一道曲线,也带来刺骨的寒意。高领束着脖颈,腰封勒得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被托高的胸脯细微起伏。沉重裙摆沾满泥泞,拖拽着脚步。

伊莉雅在我身侧,同样一身湿透的黑裙,淡金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边,往日流转着碎金光泽的眼眸,此刻只剩一片被雨水冲刷后的空洞与死寂。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我皮肉,仿佛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王室墓园静默无声,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响。一座座石碑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幽灵。

她的脚步在一排较新的墓碑前凝滞。目光落在最前方并肩而立的两个名字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肩膀垮塌下去,像被无形的重锤击垮。

“……那时…我还能躲在母亲裙摆后…”她的声音飘忽,被雨声揉碎,像从很远的地底传来,“…魔王的旗帜…就插在了外城墙上…”她猛地转过身,额头抵在我肩上,冰冷的湿意瞬间透衣而入。更深的颤抖从她接触我的地方传来。

“他们…他们甚至…”哽咽扼住了她的喉咙,温热的液体却汹涌地濡湿了我的衣衫,烫得惊人,“…不满足于杀戮…”她的声音陡然尖利,像被撕开的伤口,“…他们把她…把我母亲…拖进了营帐!整整三天!三天!”

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与仇恨,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知道最后送回来的是什么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劈裂在雨幕中,“一具…几乎认不出的躯体…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而他们…那些畜生…”她的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另一只手颤抖地指向虚空,仿佛那里矗立着无形的恶魔,“…他们把一柄折断的、沾满污秽的圣旗!硬生生玷污了母亲!”

话语卡在极致惨烈的回忆中,她浑身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无法承受那画面带来的毁灭性冲击,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反手死死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膀,试图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心脏被那血腥的叙述攥紧,拧痛,胃里翻江倒海。那些被圣光净化过的记忆深处,似乎有黑暗的潮汐在疯狂撞击枷锁。

“殿下…别说了…”我的声音干涩发颤,“都过去了…”

“过去?!”她猛地推开我,脸上浮现出一种凄厉的惨笑,“怎么可能过去?!每一天!每一夜!那画面都在我脑子里烧!烧得我灵魂都在痛!”

就在这时,墓园入口,一个高大却明显缺失一臂的魁梧身影,踉跄着闯入这片哀戚。是巴克。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疤痕蜿蜒,像一道道新的泪痕。仅存的粗壮手臂,死死箍着一只巨大的橡木啤酒桶,桶身上,粗糙地刻着一个深深的“法”字。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雨幕和墓碑,停在一处偏僻角落的新碑前。

法·洛兰特

愿勇气与火焰永存

巴克佝偻着背,独臂死死抱着那酒桶,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桶上,也砸在他宽厚却垮塌的脊背上。

“…老弟…”他喉咙里滚出砂石摩擦般的呜咽,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你小子…说话…是放屁吗…”他猛地用额头抵住冰冷的碑石,声音断断续续,被酒气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说好…要回来…喝我喜酒…要当…伴郎的…老子…老子连新娘在哪都不知道…你倒好…先躺这了…算什么兄弟…啊?!”

他猛地抬起独臂,肘部狠狠砸向桶口!

“砰!”木屑飞溅,麦芽和酒花的浓烈气息猛地冲出,混入湿冷空气。

他抱起酒桶,对着豁口,像饮恨般仰头狂灌!琥珀色的酒液、冰冷的雨水、还有不断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出的滚烫液体,一齐涌入口中,漫过他茂密的、湿漉漉的胡茬,浸透衣襟。

“…连块骨头…都没给老子剩下…”他呛咳着,放下酒桶,巨大的身体因情绪而剧烈颤抖,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怒,“…滚蛋!彻底滚蛋算了!”

看着他如此痛苦地祭奠着“已死”的我,酸楚和愧疚几乎将我淹没。我轻轻挣脱开伊莉雅依旧抓着我手腕的手(她的指甲在我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提起湿重的裙摆,走向巴克。

雨水模糊视线。我停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悲伤压垮的背影。

“…请节哀…”我轻声开口,声音被雨声掩盖大半。

巴克庞大的身躯一震,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醉意朦胧的通红双眼茫然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被黑裙包裹的、曲线毕露的身体和写满哀戚的脸上。

“…您…”他舌头打结,眼神涣散。

“法兰娜。”我重复道,“公主的友人。”

他愣愣地看着我,忽然咧嘴,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呵…小姐…见笑了…我…跟我兄弟…唠唠…”

笑容瞬间垮塌,悲伤再次淹没他。他抬手用力抹脸,却徒劳无功。

心口揪痛。我上前一步,抬起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他那仅存的、因醉酒和悲恸而不断颤抖的肩甲上。金属冰凉刺骨。

“他若知晓,必不愿见你如此。”我试图安慰,声音温柔。

我的指尖刚触碰到他湿冷的肩甲——

巴克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什么刺痛,通红的眼睛骤然瞪大,死死盯住我!那眼神充满了醉醺醺的困惑,和一种…极其短暂的、毫无来由的怔忡。

下一秒,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他那只巨大的、沾满酒水雨水的手臂猛地挥开!

不是拥抱,是粗暴地格开!

“别碰我!”他声音沙哑,带着醉后的暴躁和浓重的鼻音,眼神重新被巨大的悲伤和酒精带来的混沌占据,“老子…不需要可怜!尤其是…女人的可怜!”

他转过身,再次抱起酒桶,仰头灌下大口混合着泪水的酒液,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扰了他与兄弟对话的陌生人。

我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心脏像被那挥开的手臂狠狠击中,闷痛扩散开来。是啊…他认不出…这才是对的…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丝连成灰幕,将墓园、墓碑、以及墓园中三个被各自悲伤禁锢的灵魂,一同吞没。

在这片凄迷雨幕的深处,墓园两侧——那座历经风霜、象征着圣洁与救赎的圣女石像,与那半截残破的、记录着某个被遗忘魔王罪孽的断裂碑石——它们石质的眼窝与深刻的裂痕中,竟同时缓缓渗淌出…浑浊的、猩红如血泪般的液体,无声地滴落,与地上的泥泞和雨水交融,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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