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两份煎鱼,配白面包,还有这个奶油蔬菜汤——”
坐在临街的餐厅里,达芮尔扭头看向钉在木板上的菜单,像是在研究什么天书一样,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对座的我:
“哦,对了,你要不要看看你喜欢吃的……”
你都点完了还问我干什么?我面无表情地揉着重获自由的手腕,说道:
“都行。”
“哈,那就按我的来了?”
说起来——至今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令人困扰许久的镣铐,就这样被达芮尔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记得当时她拿出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纤薄小刀,顺着缝隙拿刀一划,随后就像是拆包裹一样,把铆钉给轻而易举地切断,拷环也自然打开。
没让我们等待多久,侍者便端上了餐品,达芮尔拿起刀叉,随后大口朵颐了起来,看着她那副豪爽的吃相,我简直怀疑这所谓的“赔礼”,其实是因为她本来就饿了。
“呃,别光看着,你也尝尝啊?说起来这里的鱼真新鲜,不愧是港口附近的餐厅……”
我捉起刀叉,将鱼身顺着纹理切开,随后叉起鱼块放进口中,感到肉和油脂在舌尖融化。
“嗯……还行。”我心想着,就这个世界小吃的档次,还算得上精致了。于是又取了白面包,蘸着汤来吃。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时,却听见达芮尔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真稀罕啊,原来贵族也会遇见这种事情吗?”
“您说的这种事情,是哪种事情?”我没有回答,而是以问题回应问题。我想,恐怕是这具身体肌肉记忆里的用餐仪态,让她看出了克莉缇娅的贵族身份。
“像是绑架,囚禁,卖作奴隶……这一类事情?保护你的那些爪牙呢?不好意思……请允许我用‘爪牙’这个词汇。”
达芮尔愤世嫉俗,藐视权贵……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我回忆着小说里的设定,随后开口道:
“挺常见的吧?像是什么权力斗争,仇家针对,树大招风……之类的肮脏丑事?”
“呵,那的确够龌龊了。”达芮尔眼前的盘子已经见空,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随后看向我:
“那么,小妹妹,你的家人呢?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还是说,需要一点‘额外’的帮助?”
“这个……”我闻言犹豫了起来,“和你没关系吧?”
没错,也许可以试着去拜托达芮尔,请她护送克莉缇娅回家,可是,如果克莉缇娅不想回去的话,又该怎么办?我可以做出违背她心意的选择吗?
还是说,我其实应该更加独断一点?
“和我是没关系啦,但是,小妹妹,你知道吗?你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总是一副无处可去的样子呢?”端详着我迟疑的神情,达芮尔忽然说道。
“这个……呃,我很有可能无处可去,但我无处可去不太可能。”我随口说着胡话,看向窗外的街道。克莉缇娅怎么可能无处可去呢?诺兰和狄雅的小屋早就接纳了她,欢迎着她推门而入。更何况只要她想,就随时可以回到公爵领地去,延续起她尊贵又繁忙的公女生活来。
“比起这个,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看见拉着货物的马车从窗外经过,我动起餐叉,又将一块煎鱼送到嘴边,“所以说,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小妹妹,你的好奇心太重了。”达芮尔招了招手,唤来侍者,又点了一杯啤酒,随后看向我: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和你没关系。”
“恰恰相反。”我大声分辩道,“要不是那些人,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的确是我的问题。”达芮尔闻言,面露一丝歉意,“但是……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嘛,为了甩开后面追杀的家伙,就不知不觉就跑到那种地方了。”
“我听说,你不是厉害的战士吗?”我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会被那种地痞流氓给追杀?”
“你在质疑我的能力?”达芮尔皱起眉头,“那种受人挑拨的货色,来多少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我要是在那里浪费时间的话,更厉害的家伙可就要咬上来了。反正——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声,就该明白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好好……知道了。”看来达芮尔是不会透露缘由始末了,我叹了一口气,听起来,眼前的半精灵战士似乎也身陷了什么麻烦之中。
我看见达芮尔喝完啤酒后,就拉开椅子起身,摸着钱包到柜台结清了账款,她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总之,今天的事情不好意思了,如果最近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就来旗鱼酒馆找我,向柜台报你的名字,我接到消息后就会过去——对了,你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看向达芮尔灰色的眼睛,我忽然不太想报上克莉缇娅的真名,想了想,便从艾兰迪尔这个姓氏里拆出了一个假名来:
“艾尔,名字是艾尔。”
……
达芮尔离去了,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扫尽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
说起来,我是不是应该把达芮尔介绍给诺兰?不过记得原作里提到过,诺兰结识她的时间线,是在狄雅进入预备骑士学院之后的事。
既然如此,那还是顺其自然为妙。
“该回去了。”我心想着,隐隐约约听见了悠扬的钟声,这附近似乎有教堂,在敲响四下后止息,代表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四点。
也不知道房子那边怎么样了……只能希望那些城市流氓没有顺手连砸带抢吧……感觉不太可能。我理了理身上的斗篷,随后走出了餐厅。
“说起来,达芮尔把我弄到了哪里来着?”
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和往来的行人客商,我一时竟有些茫然,好在我的记性还不错,大约记得罗默恩东边临海,而诺兰租的房子在北城区——那么海在哪边?
一队拉着新鲜渔货的驴车,咕噜噜地碾过碎石铺成的路面,经过了我的面前。见此情景,我立时有了主意,向着与车队相反的方向行了一阵,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随即便闻见了腥咸味的海风。
走到道路尽头,视线骤然开阔起来,于是看见了自由城市罗默恩的港口,视线越过攘集的货车,骡马和行商戴着华丽帽子的脑袋,一艘三桅帆船靠在码头岸边,周围又像是领主的附庸一般,散布着许多小渔船和小型帆船。而水手与码头上的力工,则往来在船与岸之间,正在辛苦地搬运着船上船下的补给与货物。
随后再往前看去,便是瞧不到边际的波澜。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大海吗?”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只管向着前方挤去。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此前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大海,但是我看过图片,我回忆着前世在网络中看见的那些海洋的图片,尝试和眼前的景象作出对比来。
“好像……没那么蓝。”我心想着,也许是因为此时天阴的缘故吧,眼前的大海更像是一种灰色,卷集着白色的泡沫,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打在石头砌成的码头上,然而这并没有令我失望,好奇心反而更加被激发起来——
前一世时,听说远航的帆船出现在海面的时候,是最先出现桅杆的尖端,随后船身再一点点地沿着海平面出现,这正是我们脚下大地是球体的一大证据。那么这个世界呢?这个世界也会有相同的现象吗?这个有着圣光,魔法和邪神的世界,是平面还是球体呢?亦或者是立方体,多边体?它真的是一个存在于宇宙中的星球吗?
为了看见可能存在的,恰好在此时从海平面行来的帆船,我不禁迈起步伐,继续向着海边走去。
随即听见了一声怒喝:
“你小子,是干什么吃的!”
我猛地回过神来,以为自己踏进了什么闲人勿入的禁区,却发现这呵斥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是——诺兰?他为什么在这里?我见状一惊,急忙闪身,藏在了一旁堆着的货物后边,随后想起来,早上诺兰提到过,要去码头找点活干。
“对不起,我……”
“你什么你?你看看,这是把货摔下来多少次了?幸好这是不怕摔的羊毛!要是些盘子、碗什么的,全摔碎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听起来,似乎诺兰是挨训了,我偷偷探出眼睛,看见诺兰正垂头丧气地站在一个水手打扮的大胖汉子前。
“今天人手紧张,看你小子精干,才让你来试试,结果你看看你,干的是什么活儿?”那大胖汉子指着诺兰的鼻子,只是痛骂一通,“我老实给你说了吧,你小子左边这条胳膊,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受过重伤对吧?抬也抬不起来放也放不下去,总之是废掉了,做不了重活了!劝你早点另谋出路吧!”
“好了,把你今天工钱去结了,明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那大胖汉子一挥肩上的毛巾,转身离去了,只留下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诺兰。
诺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然地走到结算工钱的帐篷处,领了几十个铜子,随后望码头外走去,我则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脑海里一片混乱,仍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什么叫做“胳膊废了”?原作小说里有这个情节吗?
啊……我知道的,所谓“平静的大海造就不了熟练的水手。”或者“烈火验真金,苦难炼勇者。”苦难和挫折造就主人公的光辉……放屁!原本诺兰的这条胳膊,什么事都不会有!这压根不是本来应该出现的情节?
望着少年的背影,只是像个跟踪狂一般跟在后面,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租住的那栋小楼,诺兰缓缓走进了楼去,而我则止步在楼下的空地,浑身冰冷得像是要坠落进冰窟。
啊……我明白的,其实我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因为我啊……因为那天晚上,我贸然地向着老嬷嬷告密,然后引起了黑巫师的袭击,为了从熊腹逃生,我又同邪神签订契约,结果熊尸“恰巧”地出现在了诺兰兄妹的院子里,在夜里引来了魔化的豺狼。于是那只豺狼,咬坏了诺兰的左臂。村里粗通医术的伯力经师,能保住他的性命已经是极限,而没办法让手臂恢复如初——
眼前不停地发黑,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远去了,心脏中那已然习惯其存在的邪神之种,像是漩涡一样吞噬着情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狄雅!在这里——小缇雅就在楼下!她没事,没被抓走!你别跑远了!”
少年熟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回过神来时,看见诺兰大踏步地冲了过来:
“你没事吧?我才回来,听邻居说,有流氓帮派袭击了这里,他们没伤到你吧?”
“我……”我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却发现就在我方才恍惚的时候,克莉缇娅已然醒了过来。
我心中的寒意,尚且还留在她的身上,女孩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是冷了吗?”诺兰察觉到克莉缇娅的颤抖,女孩却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斗篷很暖和。”
“夜里会更冷……我们先回去吧。”诺兰说道,随后自然而然地去拉克莉缇娅的手腕,这举动对他而言当然很正常,就像是他也常常拉着狄雅那样,可是落在我眼里,却能看见被掩饰得很好的,那残疾左臂不正常的姿态。
忽然间我有点庆幸,克莉缇娅是在此时醒了过来,否则我根本没办法像她这样正常地开口说话,走路。
“啊!这是?”诺兰刚刚拉起克莉缇娅,却愕然地看向她的手腕,随即发现女孩手脚上的镣铐已然了无踪影。
克莉缇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站在楼下的木楼梯前,她若有所思地沉凝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是在感受我的心情吧?
“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她看着诺兰,说道。
“是啊……我正是一头雾水呢。”
“但是,没事的。”
只见她抬起手,像是安慰一般拍了拍诺兰的后背,随后又缩回到了斗篷里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无声地做出了一串,只有我和她能领会其意思的口型:
“没事的。”
“艾兰迪尔的家训,父亲告诉我过我们的——勇气和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