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长安城下的小确幸

在那个被后世称为“盛唐”的平行世界里,长安城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高大的城墙圈着百万人的梦想、欲望、挣扎和活法。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皇帝、贵妃、大将军什么的,都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甚至连想都不会多想。

人们更关心的是今天的米价,是街口那家胡饼店今天有没有开门,是自家孩子是不是又淘气地打碎了邻居的瓦盆。

锅包肉就是这百万人中的一个。

他是个读过几年书的文化人。但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文化人,考了几次科举都名落孙山后,家里托了点关系,花光了积蓄,总算让他在兵部弄了个从九品下的“令史”职位。说白了,就是个抄抄写写,跑腿打杂的小吏,连官都算不上。

同事们觉得他性格温吞,人畜无害,还总喜欢带老婆做的东北家乡名菜“锅包肉”来衙门分享。

锅包肉不介意待遇。一个外地人,没背景没靠山,能在这天子脚下混口饭吃,养活老婆孩子,他觉得挺好。他的家在长安城一个不起眼的坊里,一个小小的院子,两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里种着几棵大葱,养着一群咯咯叫的老母鸡。这就是他的王国。

他的王国里有两位最重要的成员:他的妻子,一个温柔贤惠的关外女人,做得一手好菜,特别是那道酸甜可口的锅包肉,总能让他忘掉在衙门里受的所有鸟气。另一个,就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的女儿。

女儿唤作“绿坝娘”。因为她出生的时候,院子里那块用来挡鸡的破旧篱笆,不知怎么的,在一夜春雨后冒出了嫩绿的新芽。锅包肉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就给女儿起了这么个接地气的名。他希望女儿能像这绿色的篱笆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管风吹雨打,

都能茁壮成长。

绿坝娘是个漂亮又机灵的小姑娘。她有着母亲的清秀脸庞和父亲的乐天性格。每天傍晚,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着父亲下值回家。远远地,只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拐进巷子,她就会像只小麻雀一样飞奔过去,扑进父亲的怀里。

“爹爹,今天有没有带好吃的?”

“有有有,”锅包肉总是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可能是两块桂花糕,也可能是一个刚出炉的胡饼,“今天衙门里发的,爹爹舍不得吃,留给我的绿坝娘。”

然后,他会牵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回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家长里短的闲聊声。锅包肉觉得,这就是幸福,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幸福。他一个月那点微薄的俸禄,刨去孝敬上司和日常开销,

剩不下几个子儿,但他从不觉得苦。家里有说有笑,女儿一天天长大,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常常对绿坝娘说:“绿坝娘啊,爹没本事,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但爹会拼尽全力,让你每天都能吃饱穿暖,开开心心的。”

那时候的绿坝娘,还不懂什么叫锦衣玉食,她只知道,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母亲做的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家里那几只会下蛋的母鸡,是她最好的玩伴。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个院子,一条巷子;但她的世界又很大,

大到充满了父亲的笑声和母亲温柔的目光。

她从不知道,一场由千里之外的一种水果引发的灾难,即将把她这个小小的世界,砸得粉碎。

第二章:一颗荔枝的重量

这天,华清宫里,温泉水滑,暖意融融。唐玄宗李隆基正陪着他最宠爱的杨贵妃,享受着午后的闲暇时光。杨贵妃慵懒地靠在锦榻上,剥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忽然轻蹙眉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爱妃为何叹气啊?”玄宗立刻关切地问道,仿佛那一声叹息,比边关的警报还让他揪心。

杨贵妃嘟着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说道:“臣妾听闻岭南有一种叫‘荔枝’的鲜果,滋味绝美。可惜路途遥远,此生怕是无缘一尝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玄宗皇帝大手一挥,哈哈大笑:“这有何难!爱妃想吃,朕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也给你办到!来人!”

他当即召来了杨贵妃的堂兄,权倾朝野的右相杨国忠。

“国忠啊,”玄宗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贵妃想吃新鲜的荔枝,朕命你三天之内,从岭南把荔枝送到长安来。记住,要新鲜的,颜色和味道都不能变。”

杨国忠听到这话,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岭南到长安,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单程也得十天半个月。三天之内送到,而且还要保鲜?这不是要荔枝,这他娘的是要命啊!

他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刚想开口说这事儿办不到,但一抬头,看到玄宗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旁边杨贵妃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杨国忠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我要是说“不”,皇上肯定觉得我这个国舅爷办事不力,不把他放在眼里,觉得我不忠心。皇上这个人,疑心病重得很,当年为了一件小事,一天之内杀了自己三个亲生儿子,眼睛都没眨一下。我这个外姓的国舅算个屁?

他要是觉得我不忠,轻则罢了我的官,重则……我们杨家满门都得跟着完蛋!

不行,这个险冒不得。皇命不可违,但我的命更重要。

想到这里,杨国忠立刻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对着玄宗深深一揖:“陛下放心,臣遵旨!臣一定想方设法,让贵妃娘娘尝到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的荔枝!”

离开华清宫,杨国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他心里骂翻了天:这个老色鬼皇帝,为了个娘们儿真是不管不顾!三天?神仙也办不到!但既然我接了这活,总得有人去办。我办不成,总得找个替死鬼。到时候,

我就说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的手下去办,是他办事不力,皇上要杀要剮,就去找他,总不会找到我头上来。对,就这么干!

杨国忠立刻回府,召集了兵部和户部的一众心腹。他把皇帝的命令一说,堂下的人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谁不知道这差事的份量?这就是一张催命符。

“相爷,这……这实在是强人所难啊!”一个郎中颤颤巍巍地说。

杨国忠眼睛一瞪,一拍桌子:“怎么?本相办不到,你们也办不到?皇上要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们也得搭梯子去摘!少废话,谁接这个差事?”

底下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吭声。接了就是死,谁傻啊?

这就是官场的规矩,叫“踢皮球”。一件棘手的差事下来,有权有势的就往下一级推,一级推一级,最后总会推到一个没权没势、无处可推的倒霉蛋身上。

这个皮球在兵部、户部的各个司、各个房之间被飞快地踢来踢去。郎中踢给员外郎,员外郎踢给主事,主事踢给令史……

最后,这个燃烧着死亡火焰的皮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老实巴交,在衙门里谁都能踩一脚的锅包肉头上。

当兵部职方司的主事把锅包肉叫到跟前,板着脸宣布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时,锅包肉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大人,这……这小如何能办到啊?”锅包肉脸色惨白,声音都发抖了,“三天……从岭南……这……”

“怎么?嫌任务难?”主事冷笑一声,“这是相爷亲自下的令,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期盼!这是你天大的福分,给你一个在相爷面前露脸,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别人想要还没有呢!锅包肉,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犯糊涂了?”

周围的同事们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他。

“是啊老郭,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办好了,你可就飞黄腾达了!”

“你不是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机会来了!”

“我们都相信你,你一定能行的!”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鼓励,但锅包肉从他们闪烁的眼神和幸灾乐祸的嘴角,读懂了他们真实的想法:太好了,终于找到这个替死鬼了!锅包肉这个人,没背景,没靠山,平时又好欺负。把这事推给他,他就算死了,也没人会为他报复我们。逼他去送死,

我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锅包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深渊里。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脸,这些平时他点头哈腰、请客送礼,极力巴结讨好的“同僚”。他想起自己省下给女儿买糖的钱,给他们买酒喝;他想起自己老婆辛辛苦苦做的锅包肉,大部分都进了他们的肚子。他本以为,

自己的卑微和讨好,能换来一丝丝的善意和尊重。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生死关头,他们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反而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兴高采烈地把他推向了悬崖。

他极力推脱,他哀求,他甚至跪了下来。但没用。他的所有挣扎,在这些铁了心要他死的同僚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他们一致认定,他就是那个最佳的、也是唯一的送死人选。

“好了,就这么定了!”主事不耐烦地一锤定音,“锅包肉,为了大唐,为了陛下,你就辛苦一趟吧!需要什么,跟库房说,我们全力支持你!”

说完,一群人哄笑着散去了,留下锅包肉一个人,像一尊石像一样,绝望地愣在原地。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恨意,从他心底最深处,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

他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没有了哀求,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咆哮:好,真好。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会让你们活!你们不是想看我死吗?那我就在死之前,先拉上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一起上路!

一个疯狂而恶毒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第三章:断肠谷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绿坝娘像往常一样扑了过来,却发现父亲脸色阴沉得可怕,身上散发着一股让她害怕的气息。

“爹爹?”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锅包肉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摸了摸女儿的头:“绿坝娘乖,爹没事。”

他走进屋,妻子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当家的,出什么事了?”

锅包肉关上门,将今天在衙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妻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和纸一样白,她瘫坐在凳子上,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啊……这不是明摆着让你去死吗?”

“他们就是要我去死。”锅包肉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但是,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他拉过妻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明天一早,天不亮,你就带着绿坝娘,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金银细软,全都打包好,悄悄出城。一路向西,去我们当年相识的那个地方——断肠谷。你还记得吗?”

妻子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断肠谷,那是她们的定情之处,一个极其偏僻、荒无人烟的山谷,除了他们,没人知道那个地方。

“到了那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出来,一定要等我!”锅包肉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决绝。

“那你呢?你怎么办?”妻子抓紧了他的手。

“我……”锅包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要请他们喝一顿‘庆功酒’。他们不是说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吗?我得好好‘谢谢’他们。”

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瞬间明白了丈夫要做什么,吓得浑身发抖:“不……不要啊!当家的,你不能做傻事啊!我们逃吧,一起逃!”

“逃?往哪儿逃?”锅包肉惨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跑到天涯海角,一张通缉令,就能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把我逼上了绝路,我也要让他们尝尝绝望的滋味!这件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定了!为了你和绿坝娘,我必须这么做!”

那一夜,锅包肉夫妇彻夜未眠。锅包肉把他酝酿了一路的疯狂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妻子。他要去西市的药铺,买最烈的***。他要去最好的酒楼,订最丰盛的酒席。他要邀请所有今天把他推向深渊的同僚,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赴宴。

他要让他们在最得意、最幸灾乐祸的时候,坠入地狱。

第二天,天还没亮,妻子就含着泪,叫醒了睡梦中的绿坝娘,给她穿上最厚的衣服。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几块碎银子,几十个铜板,还有几件首饰,都缝进了一个布包里。锅包肉抱了抱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轻声说:“绿坝娘,跟娘先去个地方,爹爹办完事,很快就来找你们。”

年幼的绿坝娘不懂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气氛很压抑,爹娘的眼睛都是红的。她乖乖地点了点头,被母亲牵着手,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送走妻女,锅包肉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剩下的,只有复仇的快感和决心。

他像往常一样去衙门点卯,但脸上却一扫昨日的颓丧,换上了一番喜气洋洋的表情。他见到每一个人,都拱手作揖,笑容满面。

“主事大人,多谢您昨日的提携!小人想通了,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对着那位主事,笑得一脸真诚。

主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想通了就好!我就说嘛,锅包肉是个聪明人!”

锅包肉顺势说道:“为了感谢各位大人和同僚的厚爱,小人今晚在望江楼摆了一桌,聊表心意。还请各位大人务必赏光,带上家眷,让小人也沾沾各位的喜气!等我此去岭南,立功归来,飞黄腾达了,一定好好报答各位!”

一听有免费的酒席,还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望江楼,这群人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们心里都在暗笑:这个**,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居然花光家产请我们吃饭,以为自己真的会飞黄腾达!也好,就当是给他送行了。

他们纷纷举杯感谢,嘴上说着“预祝郭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心里却在想:傻子,快被灭九族了,居然还认为自己会立功!

夜幕降临,望江楼的豪华包间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锅包肉请来了职方司所有相关的吏员,一共七个人,加上他们的妻儿,浩浩荡荡坐了三桌。

锅包肉成了全场最忙碌的人。他满脸堆笑,不停地给人敬酒、布菜,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李主事,您是我的恩人,我敬您三杯!”

“张兄,以后还要您多多关照!”

“嫂子,您尝尝这个,望江楼的招牌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所有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大声说笑,气氛热烈到了顶点。他们看着锅包肉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充满了优越感和鄙夷。

锅包肉看着这一切,心里冷笑。他悄悄地把从药铺买来的,无色无味、药性最烈的***,分批混入了给大家斟的酒壶和端上来的汤羹里。

又过了一会儿,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奇怪。

先是一个官员的儿子,嚷嚷着头晕,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他的母亲笑骂了一句“小孩子家,贪杯”,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眼神迷离起来。

很快,效力发作了。宾客们一个接一个地感到天旋地转,眼皮沉重。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纷纷歪倒在座位上,不省人事。

整个包间,从喧闹的顶点,瞬间跌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锅包肉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东倒西歪的几十口人。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仇恨、痛苦和疯狂的神情。

他走到门口,把门反锁。然后,他从怀里,缓缓抽出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在西市铁匠铺买来的,锋利无比的剔骨尖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为什么,非要逼我杀你们全家?——为什么,非要认为【我永远懦弱,永远不敢对你们下死手】?

——谁给你们的胆量,你们怎么这么愚蠢,你们怎么这么自信,你们怎么这么想死全家!

“谢谢你们,”他对着满屋昏睡的人,轻声说道,“谢谢你们给我立功的机会。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们了。”

他举起了刀。

那一夜,望江楼的那个包间,成了一个人间地狱。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店小二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撞开门,才看到了那足以让人做一辈子噩梦的恐怖场景。

而锅包肉,早已带着满身的血腥味,消失在了长安城的夜色中。他策马一路狂奔,逃向了那个他与妻女约定好的地方——断肠谷。

第四章:十年生死两茫茫

断肠谷,一个光听名字就让人感到悲凉的地方。它藏在秦岭深处,地势险要,人迹罕至。对于世人来说,这里是传说中的不祥之地;但对于锅包肉一家来说,这里是他们唯一的避难所。

当锅包肉浑身是血、疲惫不堪地出现在山谷入口时,他的妻子和绿坝娘已经在这里焦急地等待了两天两夜。看到丈夫平安归来,妻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看到他那副模样,又忍不住心疼地哭了起来。

锅包肉只是紧紧地抱住妻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成功了,他报了仇,他也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从此以后,他们一家就是大唐王朝的通缉要犯,再也无法回到阳光下生活。

长安城因为望江楼的灭门惨案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杨国忠大发雷霆,他没想到自己想找个替死鬼,却惹出了一个亡命徒。他立刻下令全国通缉锅包肉一家,死的活的都要。

但锅包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断肠谷成了他们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他们的牢笼。

在这里的生活异常艰辛。没有了舒适的房子,他们只能在山壁上开凿出一个简陋的山洞栖身。没有了市场,他们只能靠锅包肉的打猎技巧和妻子的采集野菜为生。没有了邻里,他们唯一的伴侣就是山间的风声和鸟鸣。

对于绿坝娘来说,童年的记忆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长安城里温暖的家和父亲宽阔的肩膀;另一半,则是这个荒凉山谷里的饥饿、寒冷和孤独。

但即使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一家人在一起,依然有着幸福。锅包肉教女儿辨认草药,教她设置陷阱捕捉野兔,教她如何在险峻的山路上行走。他把所有的生存技能都倾囊相授,仿佛在弥补着什么。他很少再笑,但看着女儿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慈爱。

母亲则用她全部的温柔,努力为女儿营造一个温暖的环境。她会用野花编成花环给女儿戴上,会用兽皮给女儿缝制冬衣,会在篝火旁,给女儿讲那些遥远的、关于长安城的故事。

在父母的羽翼下,绿坝娘一天天长大。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城市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山野少女。她能爬最高的树,能走最险的路,能用父亲教她的方法,独自抓到猎物。山谷里的十年,磨去了她的娇气,也让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同龄人没有的坚毅和野性。

她也渐渐从父母的只言片语和沉重的表情中,拼凑出了当年那场灾难的真相。她知道了“荔枝”,知道了“杨贵妃”,知道了“杨国忠”,知道了“皇帝”。这些名字,像一根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她心里。她明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个荒唐的念头,

就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家,让她的父母从良民变成了逃犯。

仇恨的种子,在年幼的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幸福而艰辛的日子,在他们躲进断肠谷的第十年,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绿坝娘正在外面采摘浆果。突然,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山谷里发出恐怖的轰鸣,巨石像雨点一样从山顶滚落。

是地震。

绿坝娘被吓坏了,她本能地抱住一颗大树,等剧烈的晃动稍微平息,就发了疯一样地往家的方向跑。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栖身的山洞,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砸中,整个洞口都塌陷了。

“爹!娘!”

绿坝娘疯狂地用双手刨着碎石和泥土,指甲翻飞,鲜血淋漓,可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但回应她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她不知道自己刨了多久,直到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废墟前。她知道,她的父母,她唯二的亲人,已经被永远地埋在了这片冰冷的乱石之下了。

十年来的艰辛、委屈、思念和压抑,在这一刻,伴随着失去双亲的巨大悲痛,全部爆发了出来。绿坝娘躺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哭,也没有喊。她的心,像这震后的山谷一样,一片死寂,满目疮痍。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坐了起来。她的眼神,不再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应有的清澈,而是燃烧着两团黑色的、不共戴天的火焰。

“是他们……”她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是狗皇帝,是狗贵妃,是杨国忠……是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

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一家不会躲到这个鬼地方!如果不是躲到这个鬼地方,爹和娘就不会被砸死!

所有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坐在皇宫里,为了一口荔枝,就草菅人命的王八蛋!

“爹,娘,你们放心。女儿一定会为你们报仇!”她对着那片废墟,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从那天起,断肠谷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少女。她怀着滔天的仇恨,开始了疯狂的自我磨练。她把父亲教给她的所有狩猎技巧,都变成了杀人技巧。她用石头练习投掷,用藤蔓练习绞杀,她和山谷里的野兽搏斗,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比野兽更凶狠的母狼。

她的心,在仇恨的火焰中,被淬炼得比钢铁还要坚硬。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第五章:乱世女鬼

绿坝娘在断肠谷又独自生活了几年。当她走出山谷,回到人间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天。

大唐,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正在熊熊燃烧。

公元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史称,“安史之乱”爆发。

叛军如狼似虎,所向披靡,大唐的军队则望风而溃。消息传开,天下震动。对于百姓来说,这是一场灾难;但对于心中只有复仇的绿坝娘来说,这却是天赐良机。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剪掉长发,投奔安禄山的叛军。

在仇恨的驱使下,绿坝娘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不畏死亡的战争机器。在军营里,她比最能吃苦的士兵训练得还要刻苦;在战场上,她比最悍不畏死的勇士还要疯狂。她娇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杀气。每一次冲锋,她都冲在最前面,

手里挥舞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比她还高的陌刀,所到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她不要命的打法,和她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酷眼神,很快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她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官职也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从一个普通的大头兵,到什长,到校尉,再到偏将。

她从不多话,也从不与人结交。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杀人。杀的唐军越多,她感觉自己离仇人就越近。她那可爱清新的名字,成了唐军将士闻之色变的噩梦。绿坝娘很美,但没人敢追她,因为她的杀气比东北虎还要凛冽。

随着叛军一路高歌猛进,攻陷洛阳,直逼长安,安禄山自立为帝,国号“大燕”。绿坝娘也因为赫赫战功,被破格提拔为燕军的高级将领。她手下统领着一支数千人的精锐部队,都是被她的勇猛和战绩所折服的骄兵悍将。

然而,就在胜利唾手可得之际,安禄山的野心似乎得到了满足。他占据了东都洛阳,每日沉浸在酒池肉林之中,称帝后的他也开始变得肥胖、昏聩、多疑。更让绿坝娘无法容忍的是,他居然派出了使者,试图和逃往蜀地的唐玄宗议和,想划江而治,做个关东皇帝。

议和?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绿坝娘燃烧的复仇火焰上。

议和,就意味着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唐玄宗、杨贵妃、杨国忠那些人,可以继续苟延残喘。这怎么可以!我的大仇还没报,我的父母还死不瞑目,你安禄山怎么敢议和?

那一刻,绿坝娘对安禄山的杀意,甚至超过了对唐玄宗。在她看来,任何阻挡她复仇的人,都该死。

她立刻秘密联络了军中几个和她一样,对安禄山日益滋长的享乐主义和保守态度不满的少壮派将领。其中,就包括安禄山的亲生儿子,安庆绪。安庆绪早就对父亲宠爱幼弟,意图废长立幼的行为心怀怨恨。

一个漆黑的夜晚,绿坝娘带着几个心腹将领,找到了安庆绪。

“太子殿下,”绿坝娘的声音冰冷如刀,“大燕的将士们跟着先皇(她已经不承认安禄山是皇帝了)起兵,是为了推翻腐朽的唐朝,建立不世之功。可如今,他却沉迷享乐,要跟唐贼议和!将士们不服,天下人不服!您,就甘心看着大好河山,断送在他手里吗?”

安庆绪本就心怀鬼胎,被绿坝娘这么一激,立刻动了心。

绿坝娘看出了他的犹豫,接着说:“太子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要您点头,我‘绿坝娘’和我手下的弟兄,就奉您为新君!我们将追随您,踏平潼关,攻破长安,活捉李隆基,完成先皇未竟的事业!”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安庆绪的野心和杀心。

政变,果断地发动了。

在绿坝娘的策划和带领下,安庆绪和几个心腹,深夜闯入了安禄山的寝宫。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在睡梦中,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和最信任的宦官,乱刀砍死。

第二天,安庆绪在绿坝娘和一众将领的拥立下,登基为燕国新帝。而绿坝娘,则被封为大燕国的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军,成了这个新兴叛乱政权中,权力最大的人物之一。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毁了所有议和的文书,亲自率领大军,向着长安,向着她的仇人,发起了最后的、最猛烈的进攻。

一场场血战,一座座城池陷落。唐朝的力量,在绿坝娘复仇的铁蹄下,被碾得粉碎。

高仙芝,杀!

封常清,杀!

哥舒翰,杀!

郭子仪,杀!

李光弼,杀!

仆固怀恩,杀!

一个又一个豪杰试图力挽狂澜,结果都惨死于绿坝娘刀下。

终于,长安城破。

那个她出生、成长,也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城市,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只是这一次,她是作为一个征服者归来的。

第六章:血债必须血来偿

长安城破,但绿坝娘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的仇人还活着。

唐玄宗带着杨贵妃和杨国忠,仓皇逃向了蜀地。但绿坝娘怎么可能让他们跑掉。她派出了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日夜追击,并且发下悬赏,无论是谁,只要能提供那三个人的线索,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在重赏和武力的双重逼迫下,玄宗一行人的逃亡之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在马嵬坡,随行的禁军发生哗变,愤怒的士兵杀死了民怨极大的杨国忠,并逼迫唐玄宗赐死杨贵妃。

当绿坝娘率领大军赶到时,杨国忠已经被乱兵剁成了肉泥,杨贵妃也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绿坝娘看着眼前的情景,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她不能接受!她筹划了十几年的复仇,她要亲手一片片刮下他们的肉,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唐玄宗呢!那个狗皇帝呢?”她抓住一个禁军降兵的衣领,眼睛血红地问道。

降兵吓得屁滚尿流,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驿站,颤抖着说:“在……在那里……”

绿坝娘冲进驿站,果然看到了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此时的李隆基,早已没有了帝王的威严,他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糟老头子,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绿坝娘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她身后的将士将整个驿站围得水泄不通。

“李隆基。”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玄宗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满身杀气的女将军。他不认识她。

“你是谁?”

“我是谁?”绿坝娘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当然不认识我。你高高在上,怎么会认识一个被你一句话就毁掉全家的小人物呢?你还记得吗?十几年前,你的贵妃想吃一口荔枝,你下令三天之内送到长安。你还记得吗?”

听到“荔枝”两个字,玄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想起来了。

“为了你那句轻飘飘的话,”绿坝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你的国舅杨国忠,逼死了一个叫‘锅包肉’的小官吏。那个官吏,就是我的父亲!”

“我爹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杀光了那些逼死他的同僚,带着我们一家老小,躲进深山老林。我们像野人一样活了十年!十年前,一场地震,我的父母,都被活活砸死在了山洞里!”

“我十六岁,就成了孤儿!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拜你的贵妃所赐!拜你的国舅所赐!”

她指着外面杨贵妃的尸体,和那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肉泥,嘶吼道:“让他们这么轻易地死了,太便宜他们了!不过没关系,他们的债,就由你这个罪魁祸首,来加倍偿还!”

她转过头,对着手下下令:“把他们三个,那个活的,还有那两具尸体,都给我带回去!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得罪我绿坝娘的下场!”

回到长安后,绿坝娘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事情。

她下令,将唐玄宗、杨贵妃的尸体、杨国忠的肉泥,全部押到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她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对他们处以最残酷的刑罚——凌迟。

那天,数不清的百姓围在街上,看着这个疯狂的女将军,亲手执行这场史无前例的复仇。

她用刀,先是从杨贵妃的尸体上,一片片刮下皮肉,然后是杨国忠的残骸。最后,她走到了已经吓得失禁的唐玄宗面前。

“轮到你了,狗皇帝。”

惨叫声,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绿坝娘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又一刀。她要把自己这十几年所受的所有痛苦,全部还给这个男人。

当最后一刀落下,大仇得报的那一刻,绿坝娘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和轻松。她的心,反而空得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她站起身,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父母的仇报了,然后呢?

她好像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意义。

她看着周围那些或恐惧、或麻木的脸,突然想起了一切的源头——那致命的、血红色的水果。

一个新的、也是最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全世界下达了她最后一道,也是最荒谬的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天下所有荔枝树,无论在谁家,无论在何地,全部砍光、烧光!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不许再有‘荔枝’这种东西存在!违令者,斩!”

将士们虽然不解,但无人敢违抗这位杀人女魔神的命令。

于是,一场针对植物的灭绝行动,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无数的荔枝林被砍伐,被焚烧。那曾经让贵妃魂牵梦萦的美味,那曾经承载着无数果农希望的鲜果,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就这样,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绿坝娘回到空无一人的帅府。她遣散了所有仆人,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

她赢了,她报了仇,她毁灭了所有她憎恨的东西。

但她也输了,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童年,失去了喜怒哀乐,失去了自己。她的世界,就像这个再也没有荔枝的世界一样,永远地褪去了那仅有的一点甜意,只剩下满目的疮痍和化不开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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