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光透过上方包筑的穹罩,染上琥珀的黄褐色。
四周扭曲的栅栏环绕了花圃一圈,庭院的布景将下午茶会的石英圆桌拢在中部,低下头便可见,身边处处盛开着壶状带棕斑的观赏花,还有横穿其间的刺茎,只有一条蜿蜒的砾石小径可以通向这里,仿佛,它是从秘银茶具里飘出的奇异茶香熏成的。
涅阿图萨被留在了大厅。
优雅的腐败之王,别西卜端坐于捕蝇草形椅子,挥挥袖,剪裁完美的燕尾服衬得她体态颀长,四足纤纤而端庄,“噢,亲爱的玛门,我是该告诉你我邀请你的目的了,嗯哼……”话音带着一卡一顿的非人感,她倾斜高礼帽,覆盖有强化几丁质外壳的镰刀前肢一伸,勾到了设计为吻合此结构的握柄,匀了匀流转着红润光泽的蜜茶,另一支手刀遮拦折叠在下巴的口器,屏风一般,掩住自己的轻笑。
对面的玛门就没有戴着舞会假面的别西卜这么矜持了,她裹着一件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旧袍子,犹如被遗忘的破布娃娃,根本陷在捕虫夹高背椅中,两手懒散地搭上与肩膀齐平的尖毛,直打哈欠,给别西卜翻了个白眼,连她的两只鹦鹉都一同活现神气,歪着小脑袋,扑棱翅膀左右移位,黑亮的豆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紧暴食恶魔,“你又扮啥子淑女和绅士咧,别忘了当初是你死皮赖脸让我帮忙,建这座丑了吧唧的防御工事的,我看你模仿人类也没模仿出花来,所以啊别西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行吗?”她扭腕指点,语速像打快板一样高,迥然异于苍蝇王的风格。
别西卜习惯了姐妹玛门一如既往的叱责。
声音从手臂镰刀的屏障后缓缓涓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先喝茶再慢慢絮叨也不迟。”荆棘般的触角耸动,帽檐下的复眼闪耀猩红,无数紧凑的格面折射出庭院里迷离的光线,瞬间冻结进眼底成为导光管浮点,混入金属茶杯的冷冽,别西卜拈起茶杯,在杯沿印下清晰的唇痕——一次次开闭间,那令人背脊发凉的口器探出了细小囊管,搅拌、舔|舐着内杯壁,但茶水量几乎一毫未减。
相反,玛门抓起杯子朝嘴里直灌,豪饮而尽,“砰”一声甩回桌上,心想着还要等别西卜矫揉造作地品完茶,总觉得无事可做不自在,于是挠挠那蓬松的卷发团来解闷,心不在焉,揪了一把又一把,若不是经过了一轮淋浴搓洗,恐怕指甲缝会积累不少邋遢的泥垢吧。挠完痒,她顺手揉|弄黑眼圈,抬起眼皮瞟向了毛色鲜亮的玄凤鹦鹉,目目相觑,说不出自己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故意要唱反调: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跟人类较劲呢?只是模仿上层阶级鄙夷的群体而已。
她的思绪沉淀了下去,至深不见底的潜洞,浑浊的扬尘淹没了她的面容。
回顾了一遍,她只求别西卜足够靠谱。
昔日大战以来,七位恶魔领主的精神都被挫败了,在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超凡人的情况下,展现出各式刻板行为。
【Pride】Lucifer战战兢兢地披着尊重、妥协的皮躲避一切冲突。
【Gluttony】Beelzebub淫|浸于贵族编织的梦中,变得厌食甚至反感吞咽。
【Envy】Leviathan逢人就点头哈腰自愧不如。
【Wrath】Samael的怒火永远封闭于内心拒绝沟通。
【Greed】Mammon当上了家徒四壁的贫民,整天耕种那一片农田。
【Lust】Asmodeus终日向着她同胞的坟墓示爱。
【Sloth】Berial饱受失眠症折磨。
“我们不希望再发生战争了,毕竟能保护我们的人已经死光了。”这两个半狐人男孩异口同声道,夹杂浓重的鼻音。
尾随着他们的沃尔德莉眼神忽凝,脸上的阴影骤然加深,前倾了身子,把头架在二者之间左瞧右盼,正欲发问,却立即闻到了一股冲脑的怪味,只有重度腐烂的尸体才可能散发出的臭气,可是相较于此又太淡了:“呃……你们的莫莉妮耶姐姐呢?”
“莫莉妮耶姐姐被他们拖走了。”狐狸兄弟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拖长了尾音,从褴褛的口袋里掏出了不知哪儿搜刮来的腐肉,也不嫌上面淌的脓液和黏住的死苍蝇脏,用虎牙撕咬下小块,袖口滑落之际,露出他们消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臂。其中一人填过肚子,嘴角就挑起了一个玩味的弧度,暗藏几分自嘲,“莫莉妮耶姐姐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他脚步不停,比着指头算了会儿数,“她接替父母把我们扶养到八岁,但我们辜负了她寄予的厚望。”
“辜负?”沃尔德莉抿起嘴,鼻翼翕动,眉头也蓦地收紧了。
兄弟俩边带路边点头。
“锵!”
石破天惊,那个早已出局的她大臂薄肌偾张,以双拳为挥枪的支点,将挺拔似脊梁的铁枪由擎立状态拽往腰侧,划过四分之一圆的轨迹,悍然贯穿了身前果树的树干,力透其背,以至于再也无法寸进,钻孔处更飞溅出稀碎的木渣,而她踮着脚尖蹦上平置的枪杆,肉垫盈盈触碰,借助弹力升跃得更高,适机摆手揽中了外观宛如紫茄的甜果,顺势掷向在树下欢呼的弟弟:“不要傻愣着乐呵!”
“咚”一声。
它偏偏掉在皲裂的黄土上,也掉在了错愕般的命运十字路口。
弗莱顿·海姆小队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摈斥歧视,她死死攥着长枪的中段与这份活计,结果在异乡埋葬自己,这是她的弟弟所不知道的。
他的右耳耷拉下一角,眉宇间蓄着喜忧参半的复杂,“他给我迷茫的目光指明了一个方向,然后轻颤着胡须说‘你瞧,你瞧,那里有些好东西……’”
兄弟俩后来做了窃蛋贼,攫夺别人的急救粮,这也是他们的姐姐所不知道的。
一切道德都必须为切实的生存渴求放行,而饥饿的现代社会却令人遗忘了饥饿。
结构主义浪潮颠覆了存在主义对本真、直接性之外者的闭目塞听。
接下来,饥饿的复归将摧毁人类学的图示,化作席卷全世界的火山冬天。
长久且煎熬。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再见姐姐一面呀。”
身为帕伊的姐姐,沃尔德莉仅有的感受是无限的震撼,脑子里边荡漾着嗡嗡的回环声响,宕机了一样,因为当她循着狐狸兄弟的带领,站在他们家前推开半掩的门扉,趁着月光斜斜铺入,打算一睹屋内有何值得攀谈的事物时——
“嘿,我们到家啦!”
她恍然发觉他们并不在自己身旁。
蘸血的红棕色毛发硬化竖起,或被抓扯得乱七八糟地分散在地。
赤|裸|裸|的两具半狐人尸体,以拥抱着对方的姿势互相啃食,脱落的犬齿镶嵌在彼此的骨裂隙间,东缠西绕的肠子把双方捆在必死的孤僻。他们相信这部分肉能弥补那部分肉,拼尽全力送进胃腔消化的碎躯随着肚子被咬开,破膛,由腹中泄漏,像一摊污染了地板的浆糊,更远的箱箧也迸射有黑色的血点……周身坑坑洼洼的致命伤滋生虫蛆,筋肉藕断丝连,眼球都未在各自骨折的眼眶里,而是呈现为喉管被割断后滑出的胶状体,无比瘆人,无比残忍。
暴力的想象性装点着一丝虚假的安慰。
终究获得了救赎,没有被现实吃干抹净不留全尸。
酸水阵阵反上食道,她想吐,想崩溃地跪倒下来哭天喊地,想失声狂笑,可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呆滞得可怕,就好像这幅画面沿着神经传导失败了,一首极具怀旧色彩的歌取代了它对意识内容的霸占,节奏舒缓地抚慰,使她哪怕听不懂歌词也能体验一种朦胧的氛围:
雨の街に 住むと聞いた(耳闻你住在那细雨濛濛的城镇)
虹のような 女をさがして(我苦苦寻求那美若长虹的芳踪)
雨のあとを たずね歩く(信步寻访着那浸透雨水的足迹)
野に咲くバラ 一枝手にして(荒野怒放的蔷薇,采下一支握在手中)
涙のつきない 女には(对于永不流泪的窈窕淑女啊)
なぐさめよりも 愛よりも(比起予以慰藉,亦或是亲昵)
バラの花が 似合うのさ 似合うのさ(还是那蔷薇花与你更相称,甚是般配啊)
ひび割れた 鏡を見て(转头瞥向那爬满裂纹的镜子)
不幸色した 女が泣いてる(满面失意的女子正在暗自啜泣)
涙のつきない 女には(对于永不流泪的窈窕淑女啊)
くちづけよりも 嘘よりも(比起予以平庸的一吻与谎言)
バラの花が 似合うのさ 似合うのさ(还是那蔷薇花与你更相称,甚是般配啊)
泣きつかれて 髪をとかす(她哭倦了力气,梳理着乱发)
日暮れ色した 女が 泣いてる(在那沉沉暮色中,女孩正无声啜泣着)
日暮れ色した 女が 泣いてる(在那沉沉暮色中,女孩正无声啜泣着)
陶醉的余韵消弭于幻听的渐弱,沃尔德莉使劲捶着胸缓解呼吸困难,急匆匆出气入气,又合紧眼皮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直到心跳不那么胀痛了,才睁开眼,看见三月響微张着嘴喘息,浑身虚脱似的挨着伫立的地藏石像,眼角的弧线显得她无精打采,勉强挤出笑容,“这是我【最喜欢】的单曲《雨の賛美歌》,选自活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摇滚乐队,ジャッキー吉川とブルー・コメッツ。”
“是你干的吗?!”沃尔德莉猛地扑过去,两手扯着她和服的衣襟,破了音地嘶吼道,可刹那间却僵住了,仿佛与寺院中的空气同时凝固,清亮的碧绿眼珠重新定下来审视響,落到她满脸的愧赧,终于从使之惊吓过度的惨况中醒来。
啊,回声室的国王,她的统治已经被自己亲手推翻了。
沃尔德莉投下的影子隐蔽着面目,五官模糊,響的血流仍未止住,连缀成一束贴在脖子上的暗红色细带,“你也知道的,尽管以体内的‘日英’血统为耻辱,但我没有办法怪罪爸爸妈妈,他们的思想高度是我不可企及的。”
“对于不能逆转的死亡而言,所有道歉都是回天乏术,八十年后如此,八百年后亦如此。可你若是问我人类会不会重蹈覆辙?很遗憾,性别本位之争、亚|速|营和犹|太|复|国|主义交出了肯定的答案,社会的流水线不但要生产车床,还要生产它的故障。”
“回音魔女是你们推卸责任的幌子。”
“每个家庭单元与其他家庭单元的对立,以及这种对立催生的生存危机,上升为服务于集群开疆拓土的意识形态,你的獠牙除了咬向他人,只能选择咬向自己——被囚禁在自身之内的他人。”
“我……我理解。”她在犹豫中似懂非懂地答应着,松开了響的衣裳,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她确信的:战斗不可避免,关键是该怎么破局。
“理解什么?”赫·罗德抽出手挡着亚狄乌拉的视线,再摇晃沃尔德莉的肩膀,就房间里的那片狼藉朝沃尔德莉使眼色,“刚刚在路上半句话不讲,我真是怕你着了魔呢。”
沃尔德莉瞬间心领神会,头也不回地忙把这家大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