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的废墟里,诺兰勉强撑起半边身体,借着土木缝隙洒进的微薄光芒,他默然地看向眼前昏迷的女孩。

天花板与地面的夹角间,只容下极小的空隙,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因此能感受到,克莉缇娅那烫得异常的肌肤。

“是发烧了吗……”诺兰想起小时候,狄雅生病时的情形,那时狄雅的额头也很烫,自己花了一整个夜晚用湿布为她降温。然而和此时的克莉缇娅相比,却又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扯开已经嘶哑的喉咙,胡乱喊了几句求救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诺兰抬起手,试探地顶了顶头顶的板材,兴许是上面还压着什么重物吧,那破损的木板纹丝不动。无奈地放下手臂时,忽然又感到一旁的躯体颤了一颤。

扭头看去,发觉女孩已然醒了过来。

“啊,你感觉怎么样——吵到你了吗?”

问候的话刚说出口,出乎意料的事却发生了,一口灼热的气息喷到了脖颈间,只见克莉缇娅猛地伸出了双手,随后,紧紧环住了诺兰的身体——

为什么?她会抱上来?

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疑惑和惊讶只在心中闪过了一瞬,诺兰随即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什么带着柔情倦意的拥抱。因为女孩那滚烫的身体,随即在他怀中如筛糠般颤抖了起来,细瘦的双臂不知从何处进发出一股力量,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胸腔。

“呃——呃!”

诺兰急促地喘息起来,几乎感到要被勒得窒息过去,却听见怀中的少女发出战栗般的声音:

“疼!好疼!”

“疼……哪里疼?是手吗?”

诺兰不适地挣扎了片刻,勉强喘出一口空气。

“不——不是我,是她在疼!”

女孩的十指,忽地攥紧了诺兰的衣裳:

“她在疼——快救救她!”

“救……谁?”

“救救她啊!”

发出声嘶力竭的泣鸣,怀中的女孩随后安静了下来,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诺兰低下头来,看见克莉缇娅伏在自己的胸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是做噩梦了吗?”诺兰想了想,用手轻触她的额头,发现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

可是——即使是噩梦,她也分明在向自己求救。

不!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这样想着,诺兰抬起手,随后狠命地敲打起了头顶的木板。

咚咚!咚咚!

“快来救人啊!这里有人,我们在这里!”

诺兰敢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喊的这么大声过,简直像是将肺都要喊出来。

喊了不知道多久,只感觉喉咙将要冒烟,外面似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还有汪汪的犬吠。

“诺兰,你在这里吗!”

“我在!是我!”

诺兰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声地叫喊出声,不久后,他便听见村民们喊着号子的声音传进土石下,像是在尝试搬开废墟。

随后头顶的木板,被掀翻开来,耀目的天光照进,刺得少年泪水直流。

“哥哥!”

“啊……狄雅,我没事。”诺兰扯了扯嘴角,高举着的右手无力地落下,搭在了怀中女孩的背上。

随后感到疲惫的倦意,吞没了自己的意识。

……

“喂!醒醒!诺兰,醒一醒!男爵的使者大人,要问你话!”

“啊……”诺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感到有人在粗暴地摇晃着自己。

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名满脸麻点的少年,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亚历大哥……”

眼前的少年是村长家的儿子,诺兰移开目光,从青黑石砖的墙壁认出,自己应该是在村中教堂里的某个房间。

“克莉缇娅呢?”

“别惦记什么克莉缇娅了,你听见了吗?男爵大人派来的的使者要见你!赶快去吧!”

诺兰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的灰土姑且算是清理过了,左手手臂也被重新包扎——应该是狄雅和伯力先生做的吧?他心中默默感激了一声,随后问道:

“男爵使者?为什么要见我?”

“他们就在下面的教堂里,你赶快去吧。”对方没有解释,只是一个劲催促着诺兰。

“好,我这就过去。”

诺兰站起身,稍一动弹,便感觉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酸痛,抬眼望向窗外,看见天边火烧似的暮色。

走出房间,沿着木质的楼梯走向一楼,看见布道的正室里分外敞亮,那些平时闲置的蜡烛,今日都通通被点起。

诺兰站在楼梯中间,目光悄然地扫过,先是看见一名黑色短发,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蓝色天鹅绒的长外套,拉着高高的绑腿,胸口似乎带着一枚徽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这一副派头,应该是男爵的使者吧?”诺兰心想着,目光接着望去,于是看见了伯力先生,村长和狄雅……还有克莉缇娅。

随后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凝固了下来。

不——不是,怎么会这样!

瞳孔猛地一缩,看见银灰色头发的少女,穿着灰扑扑的布裙,被镣铐锁住了双手双脚,只是默然地侧坐在教堂的墙边。

目睹着此情此景,感到心脏像是要被揪住了一样。

那名男爵的使者,扶着腰间的长剑,只是用冷酷的眼神,望向无言的少女。

“使者大人,我愿意作保,这孩子绝没有什么坏心,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只听狄雅急切地向着男爵使者说着,可男爵只是皱着眉头,挥了挥手:

“我已经问过你了,不需要你再开口,难道没人教你礼节吗?来人,把她带出去。”

话音落下,使者身后的两名随从便走上前来,伸手推向狄雅。

“住手!”诺兰走下楼梯,大声喝止道,“你要干什么!”

“我自己会走。”狄雅趁着两名随从愣神的时候,向着诺兰丢来一个眼神,随后扭头走出了教堂。

“这个人——又是哪里来的无礼之徒?”男爵使者不再理会狄雅,皱起了眉头,却见伯力先生走上前来,低声道:

“他就是诺兰·西里尔,您方才不是说要传他吗?”

“哦?就是你吗?”

男爵使者将目光转向诺兰,拿腔作调地说道。

“本人确在此处,请问您有何事垂询?”诺兰看了一眼克莉缇娅,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回忆着生疏的礼节,向着男爵使者鞠躬行礼。

明明做足了礼数,然而对方眼中却露出一抹厌恶的神情:

“庭前喧哗,先打三棍再问。”

“不可!”伯力闻言,立马拦在使者身前,正色道,“您有所不知,西里尔乃骑士之后,您方才驱逐的那位姑娘,亦然身受神恩,望您得体相待——”

“神恩?骑士之后?”男爵使者看向伯力,眼神露出一抹怯色,却见伯力瞧了诺兰一眼,随后向着男爵使者耳语了两句。

“哦——西里尔,我想起来了,那个家门不幸的西里尔啊!”听罢伯力的说法,男爵使者略一思索,随后只听他大声说道。

……

银灰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两侧,克莉缇娅低垂着脑袋,只是盯着手脚上的黑铁镣铐出神。

“她在害怕吗?”我感受着克莉缇娅的心情,发觉女孩与其说是在害怕,倒不如说是放空了大脑。

既然眼下没办法改变什么——与其悲悲切切,倒还不如先听凭命运的安排,她是这样想的吗?我无法确认。

“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镣铐,等身体恢复后,对付的办法多得是。”

我心想着,一面尝试将劝慰的情感发散出去,克莉缇娅果然也感到了我的心情,却只是以微不可见的角度,点了点头。

没错——我早该想到的,虽然我们并不能直接交谈。但是从女孩诞生的第一天起,我就可以感受到克莉缇娅的心情,那么对应的,克莉缇娅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情,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想是由于从未有过对照的缘故,导致一直以来,克莉缇娅并不知道正常的人,是没法用一颗心感受到两份感情的。毕竟一般而言,情感和心灵的体验无法与外人共享。因此将从我那里传来的情绪,当成了一种理所应当。

正如同那个经典的猜想,如果有一个天生的色盲,看见的所有红绿都是相反的,那么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得知,自己看见的颜色与他人不一样。

于是直到最近,直到今天,她才确认了我的存在。

“哦——西里尔,我想起来了,那个家门不幸的西里尔啊!”

就在这时,那名男爵使者骤然升高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思绪被打乱,我不由得将注意力投向眼前的闹剧。

“诺兰……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分明看见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沉郁:

“是的,我是克里斯·西里尔骑士的孙子。”

“温特尔·西里尔的儿子,对吧?大名鼎鼎的诈骗犯,假借骑士之名,骗取了港口联合商会大笔资产,随后被抓捕处决的败类。照这么说,你应该是罪犯的后代才对。”

“我……”诺兰猛地咬牙,“我们家——已经偿还过了!”

男爵使者看着诺兰,发出嗤嗤的声音:“好吧,看在对那一点骑士血脉的尊敬上,姑且免去你的失礼之罪。”

“现在,把你所知的,和这魔鬼有关的一切,都尽数道来。”

一边踱步,男爵使者掂起牛皮的剑鞘,指向了克莉缇娅。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