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通话屏幕亮起，映出母亲的脸，背景是晃动的碧海蓝天和隐约的谈笑声。
“喜欢吗，宝贝？”
“喜欢。”
“药要按时吃，听王姨的话。”
屏幕暗下去，映出叶微曦怀里玩偶空洞的玻璃眼珠。
叶微曦抱着那巨大的玩偶，回到自己的床上。
这里很暗，也很安静，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疼痛，几乎是叶微曦生命中最忠诚的伴侣，从她拥有模糊记忆起就如影随形。
它没有形状，没有源头，像一团不断蔓延的雾气，渗透在每一根骨头缝里，缠绕在每一条神经上。
有时是钝刀缓慢地切割内脏，有时是无数细针在皮肤下游走穿刺。
医院里冰冷的仪器扫描过她幼小的身躯，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们对着屏幕上的光影困惑地摇头。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更贵的进口药物。
五颜六色的药瓶堆满了她的房间，像一座座墓碑。
她小时候就病了。
十岁那年的冬天，疼痛来得格外暴烈。
叶微曦蜷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意识在剧痛的黑色浪潮中浮沉，完全不明所以。
第二天清晨，高烧不退。
混沌中，她听到客厅里传来王姨刻意压低的声音，
“叶先生，叶小姐情况很不好……是，药一直在吃……对，这边有我在，您和太太放心出去，我会看着她……”
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那年的第一场雪，雪花无声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旋即融化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叶微曦几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日记本，成了她唯一的树洞，唯一的盟友。
那是一本异常厚重的精装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摸上去冰冷光滑，是某个早已被她遗忘的节日，混在诸多父母的礼物中寄来的。
最初，它只是放在床头柜上落灰。
直到那个疼痛让她几乎窒息的深夜，止疼药不起用。
黑暗中，她颤抖的手胡乱摸索，用力写下第一个字——“疼”。
笔画笨拙，歪歪扭扭，用力过猛的地方纸面被划破，像一个咧开的伤口。
第二个、第三个……
似乎这样，她的疼痛也能得到缓解。
在十岁那场差点夺走她意识的高烧过后，日记本里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开始出现一些断续的、不成句的痕迹：
“冷……骨头里……”
“药……苦……没用……”
“鸟……飞了……”
“饭……味道怪……”
“为什么？”
她不再仅仅记录疼痛，开始记录着自己的一切。
窗外那棵老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生，周而复始，那台扫地机器人，每天地板上定时滑过，王姨新换的空气清新剂，那甜腻的茉莉花香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日记本越来越厚，越来越重。
深蓝的硬壳封面失去了光泽，内页则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字迹填满，变得肿胀，脆弱。
偶尔，会有一通来自海外的视频通话。
屏幕亮起，映出母亲的脸，背景永远是陌生的风景和嘈杂的人声。
“曦曦，最近身体怎么样？”
母亲询问，眼神却看向屏幕外，似乎和另一个人笑。
“还好。”
叶微曦会保持声音的平静，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不让痛苦显现在脸上。
“药按时吃了吗？钱够不够？需要什么就跟王姨说，或者让秘书去买。”
父亲的影像通常只出现一个侧脸，或者只有声音。
“嗯。都够。”
通话通常在三五分钟内结束，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的脸。
王姨负责她的饮食起居，监督她按时吃药，在她痛得无法动弹时，也会皱着眉把她扶到床上，叫来医生，动作说不上温柔，但也算尽责。
然而，王姨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偶尔会闪过一丝疲惫和不耐烦。
叶微曦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知道，照顾自己这个“麻烦”，对王姨而言，也只是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
她们之间隔着厚厚的壁垒。
王姨几乎不会主动和她说话，除了必要的叮嘱，例如该吃药了，饭在桌上，两人之间常常是沉默。
叶微曦也习惯了沉默，她从不向王姨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恐惧，那只会换来对方公式化的安慰或者更深的沉默。
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叶微曦像是石缝里顽强钻出的草芽，很疼，但还是活着，并且茁壮生长，想要活得更好。
叶微曦感受着疼痛，讨厌着死亡。
王姨有时会不小心打翻东西，或者忘记关掉某个房间的灯。
叶微曦从不指责，只是默默地看着，或者在她离开后，自己费力地挪过去关掉。
有一次，王姨在厨房似乎烫到了手，发出低低的抽气声。
叶微曦正蜷在客厅沙发上忍受阵痛，闻声抬起头，“王姨，你没事吧？”
王姨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随即摆摆手，“没事，你顾好自己。”
有些时候，叶微曦会把王姨认为她必须吃完但实在让她反胃的水果，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
很快，就有胆大的麻雀飞来啄食。
看着那些灰扑扑的小生灵蹦跳着啄食果肉，叶微曦的脸上会露出笑意。
日记本依旧是她最忠实的伙伴。
但内容，在无尽的“疼”字之外，开始出现一些新的痕迹：
窗台上，多了一小堆麻雀啄食后留下的果核，像小小的战利品。
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鸟轮廓。
记录着王姨今天给她多盛了半碗她喜欢的米酒，两人之间的态度似乎变得更好一点。
活着真好呀。
叶微曦望着窗外。
尽管是阴天，尽管天气很潮湿，尽管身体还有些疼痛。
但能够呼吸到空气，感受到触感，还能走，还能吃，还能想，叶微曦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死。
活着总比死了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不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
父母的来电越来越少，王姨也离开了她，叶微曦逐渐成了一个人生活。
然后那天她做了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
“和林成…在一起……”
“杀了苏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