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尘土和一种奇异的、能量燃烧后留下的焦香，混合成一种让人作呕的味道。
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似乎都被无形的恐惧所填满。
那几个侥幸从双头暴猿爪下活下来的新人，像是一群受惊的鹌鹑，蜷缩在斗兽场最远的角落里。
他们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样能带给他们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他们的眼神，空洞而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场中央那个白裙纤细的身影。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或同情，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在他们眼中，陈尧不再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新人”，甚至不再是一个“人”。
她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魔王，是披着少女皮囊的远古凶兽。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丁点的声音都会吸引那魔王的注意，然后落得和那头巨兽一样的下场——被吸成一具干尸。
莉莉丝就站在不远处。
她的位置比那些新人要近得多，也因此看得更清楚，感受到的冲击也更强烈。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骄傲和自信的小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丝毫血色。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混乱和动摇。
恐惧，当然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像一团乱麻，在她的脑海里疯狂搅动。
她是个天才机械师。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用数据来量化，用公式来计算，用理论来解释。
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相信科学，相信逻辑，相信她亲手制造出的、冰冷而强大的机械。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一把最蛮横的铁锤，将她坚守了十几年的世界观，砸得粉碎。
一个人……
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
怎么可能……“吃掉”一头体积比自己大几十倍，能量等级远超自身的二阶异兽？
那不是比喻，不是形容。
是字面意义上的，“吃掉”。
血肉、能量、生命精华……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个看似娇弱的身体吞噬殆尽。
这是什么异能？
她从未在任何资料库里见过如此诡异、如此霸道的异能。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人？
莉莉丝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大脑，这位天才机械师引以为傲的超级处理器，第一次出现了宕机。
陈尧没有理会这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蕴含的情绪，无论是恐惧、敬畏还是好奇，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
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
一股温暖而强大的能量，如同奔涌的江河，正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流淌、冲刷。
之前与双头暴猿战斗时所消耗的体能和能量，早已被尽数补满。
不仅如此，这股新生的能量，比她原有的更加精纯，更加凝练。
它滋养着她的每一个细胞，强化着她的每一寸筋骨。
吞噬了一头完整的二阶异C兽，对她而言，不亚于一次小规模的脱胎换骨。
她的身体，变得更强韧，更凝实了。
【能量储备提升至115%。】
奥斯卡那令人不悦的声音，带着一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满足，适时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身体机能综合强化2.3%。嗯……不错，这顿饭吃得很值。比预想中的效果还要好一点。】
它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用一种充满恶意和诱惑的语气继续说道。
【喂，丫头，你看那边。】
【角落里还有几个瑟瑟发抖的小点心。虽然能量少得可怜，跟塞牙缝似的，但聊胜于无嘛。】
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像伊甸园里的毒蛇。
【别浪费了。过去，把他们也一并吃了。你看他们那可怜的样子，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做点贡献，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这叫废物利用，懂吗？】
“闭嘴。”
陈尧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声音像淬了冰。
她虽然杀伐果断，但她杀的，是想杀她的人，是挡在她路上的敌人。
她还没到为了获取能量，就去滥杀无辜的地步。
她杀人，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扫清障碍，而不是为了享受杀戮和吞噬的快感。
这是她身为“人”的底线。
是她前世身为咏春宗师，师父教给她的，最后的“武德”。
虽然……
陈尧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所谓的“人性”和“武德”，在这个人命不如狗的操蛋新世界里，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被奥斯卡同化，变成一个只知道吞噬和掠夺的怪物。
但至少，不是现在。
【武德？人性？】
奥斯卡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在她的脑海里发出一阵尖锐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省省吧，丫头！别用你那套早就被扫进垃圾堆里的陈腐观念来催眠自己了！你看看周围，看看这个世界！这里是地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还抱着你那可笑的‘底线’不放，你迟早会死得很难看！】
【你以为你不吃他们，他们就会感激你吗？错了！他们只会更怕你，更恨你！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捅你一刀！】
【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懂吗？愚蠢的丫头。】
陈尧没有再理会它的聒噪。
就在这时，斗兽场那扇厚重的钢铁出口闸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缓缓向上升起。
一道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的光亮处。
是老爹。
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场内的一片狼藉，看到了那几个幸存者惊恐的脸，最后，视线落在了那具已经彻底变成风干标本的双头暴猿尸骸上。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和血腥的他，在看到这具干尸时，浑浊的眼眸中也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
他深深地，复杂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在死寂的斗兽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径直走向陈尧。
他那双沾满灰尘的旧皮靴，每一步都踩在沾染着血污的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仿佛是死神的脚步声。
那几个幸存者吓得魂飞魄散，随着老爹的每一步靠近，他们就惊恐地往后缩一步，恨不得能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但老爹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锁定在陈尧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惊奇，有忌惮，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终于，他在离陈尧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恭喜你。”
老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你通过了测试。从现在起，你就是猎人公会的一员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那件破旧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通体漆黑的金属卡片，递了过去。
陈尧的目光落在卡片上，伸手接过。
卡片入手冰凉，质感沉重，不知道是用什么金属打造的。
卡片的正面，用一种奇特的技术，镌刻着她的全息照片——正是她现在的模样，白裙黑发，神情冷漠。
照片下方，还有几行散发着微光的小字。
姓名：龙徽鹭。
等级：见习猎人。
编号：F-7-1024。
【龙徽鹭？啧啧，你居然选择这个土掉渣的名字？】奥斯卡又开始在旁边说风凉话，【还不如叫‘吞噬者一号’来得贴切。还有这个见习猎人，简直是对你的侮辱。你应该直接当会长，把那个叫老爹的家伙也一起吃掉。】
陈尧无视了脑海里的噪音。
“这是你的身份ID，七号城的所有官方设施，包括交通、补给站、任务中心，你都可以凭它进出。”老爹看着她，缓缓解释道，“以后你的任务和报酬，也都会通过它来结算。”
说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欢迎来到……地狱，小姑娘。”
陈尧收起ID卡，对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充满了血腥味和恐惧气息的地方。
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等等！”
一个清脆但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叫住了她。
是莉莉丝。
这个骄傲的天才少女，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竟然主动走到了陈尧的面前。
她仰着头，因为身高比陈尧矮了半个头，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有些吃力。
她的小脸依旧苍白，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挣扎、不甘和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
“你……你刚才，在最后关头，救了我。”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对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来说，承认自己被救，尤其还是被一个她之前看不上眼的同龄人所救，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我……我欠你一次。”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又觉得这样低头示弱，有损自己“天才机械师”的尊严，连忙挺直了小胸脯，像一只炸毛的小猫，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别得意！我……我迟早会造出比你更厉害的武器！到时候，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让你见识一下科学的力量！”
【哦？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傲娇。】奥斯卡用一种戏剧鉴赏家的口吻评价道，【真有意思。前一秒说要报答你，后一秒就说要打败你。人类的逻辑，真是复杂又无聊透顶。】
【我建议你直接告诉她，】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她的那些破铜烂铁，在你眼里连一盘开胃菜都算不上，让她别白日做梦了。】
陈尧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轻蔑，没有在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径直从莉莉丝的身边，走了过去。
彻底的，纯粹的，无视。
这种无视，比任何嘲讽和打击，都更让莉莉丝感到屈辱。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烫，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莉莉丝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冲着陈尧的背影大喊，但回应她的，只有陈尧渐行渐远的、冷漠的背影。
当陈尧走出斗兽场出口，重新沐浴在七号城那昏暗的人造天光下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投射过来。
斗兽场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些目光，不再是她进来之前的轻蔑、贪婪和不屑。
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敬畏、恐惧、好奇和探究的复杂情绪。
在她出现的瞬间，周围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向两边退去，为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与她的视线有任何接触。
陈尧知道，从今天起，“龙徽鹭”这个名字，或者说，她这张脸，将会在七号城的地下世界，成为一个新的传说。
一个关于“暴力小妹妹”的传说。
一个徒手撕裂二阶异兽，并且会像魔神一样“吃掉”她们的，恐怖传说。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在这个混乱的末世里，低调和隐忍，很多时候换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和试探。
反而是最高调的、最凶残的姿态，才能成为最好的保护色。
当所有人都怕你，当他们把你当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不能招惹的怪物时，那些苍蝇一样的麻烦，自然就会少很多。
然而，她还没走出多远，手腕上那个雷蒙硬塞给她的老旧通讯器，就“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她接通了通讯。
“大师！您没事吧？我们看到测试结束的信号了！您还活着吗？”
雷蒙那焦急得快要变调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没事。”陈尧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雷蒙明显松了一大口气，但他的语气很快又变得无比凝重和急切，“大师，您要千万小心！屠夫帮的人，好像有动作了！我们看到他们的人，正拿着武器，朝着斗兽场的方向聚集！”
陈尧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投向了街道的尽头。
果然。
视线的尽头处，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从各个路口涌出，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缓缓地向她逼近。
足足有几十个人。
他们个个手持着砍刀、钢管、甚至简陋的火药枪，脸上带着狰狞而嗜血的笑容，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
他至少有两米高，壮得像一头熊，浑身散发着暴戾的气息。
他光着膀子，露出坟起如铁块的肌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
最醒目的，是他扛在肩上的一把巨大的、刃口还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屠刀。
以及他脸上那道，从额头一直贯穿到下巴，将整张脸劈成两半的狰狞刀疤。
正是这片区域的地下皇帝，屠夫帮的老大，货真价实的二阶超凡者——“屠夫”巴克。
巴克的目光，像两条黏腻的毒蛇，死死地缠绕在陈尧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对强者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贪婪和淫欲。
他看着陈尧，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草和劣质酒精熏得焦黄的牙齿。
“小妹妹，别怕嘛。”
巴克的声音，如同破锣在摩擦，沙哑而难听，每一个字都透着令人作呕的恶意。
“跟哥哥走，哥哥保证，会让你体验到……什么叫真正的，欲仙欲死的快乐。”
他身后的那群帮众们，立刻配合地发出一阵阵下流的、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哦豁？】
奥斯卡的声音，在陈尧的脑海里，陡然变得高亢起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贪婪的食欲。
【正餐来了！】
【我收回刚才的话，那些角落里的老鼠确实不配当点心。这才是真正的餐后甜点啊！】
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陶醉。
【一个二阶超凡者！虽然看起来蠢了点，但这股能量的浑厚程度，比刚才那头蠢猴子高了可不止一个档次！美食家，你的运气真是不错。刚吃完主菜，就有人把顶级的甜点，亲自打包送上门了！】
陈尧看着眼前这群将她团团围住，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乌合之众，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只有一丝……冰冷的厌烦。
她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依旧白皙干净的右手。
然后，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咔吧，咔吧。”
清脆的骨骼爆鸣声，在嘈杂的哄笑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异常诡异。
紧接着，在屠夫巴克那贪婪而错愕的注视下。
那个白裙少女，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个温柔的，甜美的，甚至带着一丝纯真的微笑。
一个足以让冰雪融化的微笑。
“好啊。”
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