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不明就里,被苏禾拖着从无人小道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说。

等到了寓居的寺院时也把缘由给道了明白。

“你的意思是光打雷不下雨?!”

姐妹俩如同掉了个身份,年长的苏樱长大小嘴,胸脯起伏,年小的苏禾却老神在在,发育青涩的躯体如同老松,气质深沉,直有股运筹帷幄的气质。

“难不成姐姐真去上书,逼得官家把两位老臣赶出去啊,咱们得个首倡的名,又在王阁老那落个情分,再又士林领头羊的气势,如此就够了。”

苏禾实在无奈,无奈这个姐姐太天真。

论文采,她们娘仨其实是以苏樱为最,可论眼光却是苏禾最强。

以她这个布衣来看,自然看不出天子真正的目的,却能理解当今官家对两位宰辅欲放又不敢放的纠结。

不过这一点无足轻重。

当今天子继位将近三年还没亲政,权势威望自然不及先帝,说是泥塑木胎有点过分,但说上一声吉祥物却是恰当的。

此次朝堂飓风真正的风眼在于什么?

在于不甘寂寞的后起之秀向先帝老臣那一派发起的攻击。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过时的老东西早就改下台了,这种事情哪朝哪代都避免不了,区别只在于斗争激烈与否。

如今以两位宰辅为首的先帝党从先帝末期开始,把持朝政将近七年,蹉跎了多少有望再进一步的中底层官员。

更何况宰辅打破祖制,既没遵循三五年外放的默契,也没遵循七十告老的潜规则。

如此大的把柄在外露着,若非御史台被清理过三次,放在仁宗朝早就跳出来了开喷了,哪轮得到她支招给姐姐捡漏。

一句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在王阁老面前露个脸,再刺激一下台谏清流,赚足了名声就行了。

须知新生代的中下层官员确实等不及想要倒先帝党,可更高层紫朱重臣却还是支持两位宰辅的,真要斗气来。

两位宰辅捏不死对头,捏死她们苏家可是轻而易举的。

说到底大梁最重文臣,尤其是做过宰辅的自有一份尊重在,哪怕卸任也是判南北西三京,又或是寻个事少繁华的大府,挂个三师三公的名头颐养天年,逢年过节还少不得慰问与礼品。

先帝党也有不少支持者,若是真跳出去当出头鸟,被记恨上了,那才叫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樱只是大条却并不迂腐,进了寺院厢房,被苏禾摆开车马分析完情势后也明悟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此...岂不是出卖了同窗?”

苏禾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准备起了茶先生,磨着茶团,又去烧水。

“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国子监的同窗也好,士林才子也罢,能跟着你上街的有不少能过科举,可连这么浅显的事情都看不出,将来又能做多大的官,于我们又有何益,还是说将来同赴琼林宴时,他们会不认你这个同年?”

这话一出苏樱彻底没了心理负担。

妹子说得太对了,刚才就有所谓密友巴不得她走,两方哪有什么比天高比海深的情分,将来万一当官,看得还不是各自前程。

有前程,哪怕同窗死敌,道统相悖也照样前来走动,没前程,呵呵,即使抵足而眠,同蹋论道的好友也不会高看你一眼。

苏家三母娘出身川蜀,求学时就看惯了人情冷暖,当初在老家梅县时,江左豪门还来求娶苏舒的妹妹,苏樱苏禾的小姨。

结果没三年便突然暴毙,身为娘家人她们当然要闹清楚,结果对方遮遮掩掩,最后两边翻了脸,搞得老家都回不去。

这就是没权没钱的下场,娘家人都护不住。

也正是从那时起,苏舒便钻了牛角尖,再也不似年轻时无所事事,得一老者劝学,硬是以过二十的年纪发奋图强,在整个蜀中闯下偌大的文名。

当时两姐妹还小,整天被苏舒教育要当官,要考科举,根子免不了有些歪曲,可以说苏家三母娘都有些执念。

“那接下来怎么办?”

苏樱呆呆的看着小妹有条不紊的冲泡着茶团,突然问道。

“难道就是等两边分个胜负?”

她这问看似在问朝堂风云,其实问的还是自家母亲。

苏樱苏禾还年轻,对于科举很无所谓,国子监常年上舍前十,有一半概率免考去殿试,若是被人挤掉,凭她们的文采也不至于考不上进士。

反而是苏舒问题有些大。

这年头可不像后世,地域黑只存在于网络,被人骂一句偷井盖,弗雷尔卓德顶多恶心一下。

如今的地域黑是可以堂而皇之出现在政治领域,甚至被当作选用官员的标准。

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这八个字的杀伤力之大,是经过太祖皇帝认证过的。

刚开国那会甚至有南人不可为相一说,而身为南人当中最为‘出名’的福建人和四川人,那更是地域黑鄙视链的最下端。

如今百十年过去,两地风气自然不同,福建仗着文化荟萃,虽然没拜托世人的看法,却也占据了朝堂,唯独川人还是没从坑里爬出来。

先不说天下为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这句话的杀伤力。

太祖开国可是在四川栽过大跟头的,而且平定没两年又出反叛,黏黏糊糊打了将近十年才彻底收复。

就这,整个四川还是三年一小乱,五年一大乱,可以说从大梁立国伊始,从来没缺过叛乱。

籍贯上但凡沾个川蜀,想当官的难度就凭空高了不少,文化上又因远离中原,导致士子凋零。

可想而知当初忽然冒出个苏舒造成多大的影响。

要知道穷文富武这句话放在大梁绝对不准确。

想要科举也不是死读书就能办到的。

现代人很多人绝对古代科举不就是吟诗作对,四书五经嘛。

这个观念对了一成,剩下九成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科举考经史典籍不假,但经史典籍可不光是原文那几本,否则何须十年苦读,掰碎了背,嚼碎了吞,放到现代人身上一个小学生都能做到。

所谓疏中有传,传中有注,注中有释,释中有解,解中有义,义中还有释义,等等,等等。

而这些疏、释、传全都是先贤所写,各人想法又忽悠冲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此时是上古时期,孟子与荀子该听哪个?

但他们又都是儒门先圣,所传的道统又岂能不读,更何况历经几千年,蹦出的先贤,写过的注释不知凡几,这些可都是要考的。

一本书,同一句话,信谁的,听谁的,这些是买本书闭门苦读能学到的嘛。

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怎么句读?那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读书为了什么?为了科举。

科举为了什么?为了当官。

你买回来的书教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考官出题让你解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写出的答案岂不是南辕北辙?

这就逼着学子要去了解考官喜好,逼着学子去了解当年官场风气。

问题也就出来了,怎么了解,答案很简单,文会。

不要以为文人办文会是吹牛逼,人家是正经需要交流的。

天下文风如何,道德文章以哪派位宗,该买哪本书当作主体,这都需要去交流。

更关键的是名声。

指望一介岌岌无名之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乡间田头,苦读十年,忽夺状元?

你也得让天下士林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哦,平常文会不参加,没同窗没好友替你拿着文章诗词鼓吹,你说你有大才,鬼才信。

这就跟现代时空说一个不知名的农民孩子,忽然在百米短跑中能跑赢博尔特、刘翔一样扯淡。

当然,现代人能通过电视等渠道亲眼看到,可这是古代,只能口口相传,试想有人告诉你农民孩子短跑中跑赢博尔特、刘翔,却没亲眼所见,谁能信?

所以苏舒既然有意科举,发奋图强,闭关修炼的同时也免不了以文会友。

事实证明她确实有才,然后....然后科举失败。

这种打击是旁人想象不到的。

首先是别人嘴里的大才、天才,被誉为状元之资,却连礼部试都没过,无异于世界冠军参加省级运动会,结果垫底,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打击。

再者就是苏舒因为出身关系,本就被不少人打击,这次失败更是坐视了黑子言论。

最后更重要的是....苏舒本就因为妹妹的事对当官,对权势有些偏执,偏偏又落榜。

三者合一,比范进还范进。

所以以苏舒目前的状态,哪怕她再参加科举必然上榜也绝不满足,她要的是天下人的承认,要的是最少二甲的名次。

为此不得不寄居京师,疯狂写书,投到各位名流大臣府上。

苏樱苏禾此番谋划除了一些为将来中举,官场铺路的想法,更多的却是帮助母亲。

苏樱若是出头,不但能证明苏家确实有才,还能借助自身名头让那些无视母亲投书的名流大臣更加重视。

可经过苏禾这么一分析,这一点似乎只完成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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