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光彻底被树冠吞没,她才在山洞口落下,恢复人形。
她将山洞内所有的魔晶和其他东西全部打包带走,迅速离开。
就在她离开后过了不久。
沉重的脚步声从林间深处滚来,枯枝被踩断的脆响、粗重的喘息声、獠牙摩擦的咯吱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近。
洞口周围的灌木丛突然被撞开,灰绿色的皮肤、覆盖着鬃毛的脖颈、握着锈迹斑斑武器的粗壮手臂,第一个野兽人出现在视野里。它喉头滚动着低吼,浑浊的眼睛扫过洞口,随即侧身让开。
更多的野兽人涌了出来。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背着开裂的木盾,有的手里攥着带骨刺的短矛,最矮的也比成年人类高大,肌肉横生的躯体上覆盖着稀疏的毛发,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旧伤和疤痕。
它们没有嘶吼,只是用粗重的呼吸声填满了林间的空隙,像一群沉默的攻城锤,缓缓散开,将山洞团团围住。
这时一个巨大的野兽人从兽群中间挤了出来。它比周围的同类高出近半个头颅,肩膀宽得像两块并排的巨石,覆盖着深褐色的硬毛。一条铁链斜挎过它的胸膛,链接处挂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颅骨。
它的右手握着一柄长柄战锤,锤头足有头颅大小,边缘布满不规则的凹痕,锤柄是黑铁铸就,上面缠绕着铜丝。
它走到洞口,停下脚步。阴影将它大半张脸罩住,只露出突出的下颚和两根弯曲的獠牙,獠牙上还沾着暗褐色的污迹。
它低下头,凑近洞口。
鼻翼剧烈地扇动起来,湿热的气息喷在洞口的岩石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水汽。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岩石的干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种生物的气息。不是野兽的,也不是它们同类的。那气息很微弱,但足够了。
巨兽人停止了吸气,鼻翼慢慢收拢。它抬起头,脖颈转动时,肌肉发出沉闷的声响。它的目光越过围在周围的同类,越过晃动的灌木丛,投向远方,那是伊丽莎白逃走的方向。
它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执拗。握着战锤的手指紧了紧,锤头与地面轻轻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围的野兽人全部怒吼起来,跟随着巨兽人追击伊丽莎白。
接下来的路没有方向。
伊丽莎白渴了就跪到溪流边,双手掬起水往嘴里灌,冰冷的液体呛得喉咙发疼,也顾不上擦去下巴上的水珠。饿了就在林间伏击,不管是兔子还是鹿,獠牙刺破皮毛的瞬间,温热的血涌进喉咙,腥甜里带着生肉的气息,她嚼都不嚼,吞咽的动作粗野而迅速。
白天躲在岩石缝里,用破布盖住脸,听着外面鸟兽的动静。夜晚就不停地走。
森林好像没有尽头。树木从高大的乔木变成低矮的灌木,脚下的土地从松软的腐土变成坚硬的碎石。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好几次以为听到了人的声音,扑过去却只看到风吹动的草丛。
直到某天清晨,她踩碎最后一块挡路的石头,眼前突然开阔。
树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茅草屋顶上冒着淡淡的烟。田埂上有几个移动的人影,扛着锄头,说话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生涩却清晰的人类语言。
伊丽莎白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累,也不是因为恐惧。
空气里飘着味道。
是人类的味道。混杂着汗水、泥土和食物的气息,更深处,是流动在血管里的、温热的、鲜活的血液的味道。
伊丽莎白化身蝙蝠飞进村庄内,蝙蝠形态的爪尖勾住铁匠铺的茅草顶。草秆被压得微微弯曲,她把身体嵌进椽子的阴影里,捕捉着下方传来的铁器敲打声。
“铛——铛——”铁匠霍克的锤头砸在烧红的铁砧上,火星溅在石板地上,噼啪熄灭。他裸着的胳膊上全是汗,古铜色的皮肤在油灯下泛着油光,喉结滚动着啐出一口唾沫:“昨儿个养的三头羊没了,栏栅被撞烂了半面,地上的血印子比马掌还宽,蹄子缝里带着林子里的黑泥。”
他妻子梅瑞坐在角落搓麻绳,亚麻线在她膝间缠成圈:“是那些野兽人杂种?上礼拜,老磨坊的托比说,他在黑荆棘丛里见着过穿铁环甲的兽人,手里拿着断矛,牙跟野猪似的往外龇。”
“除了它们还有谁?”霍克把烧红的铁条扔进冷水桶,蒸汽“嘶”地炸开,“领主的信使昨天过村,说北境的堡垒已经破了两个,国王的征兵令下到各郡了。村里十五岁往上的男丁,三天后都得去石爪隘口集合,扛着锄头也得去。”
梅瑞的手顿了顿,麻线在指间松脱:“征兵?就凭咱们村这些连剑都没摸过的庄稼汉?去跟那些能把战马撕成两半的兽人拼?”
“不然呢?”霍克扯过一块粗布擦汗,布纹里嵌着的铁屑划出红痕,“信使说,兽人部落这次跟疯了似的,从迷雾森林里涌出来,不光抢粮,还在烧堡垒。听说南边的银月城都调了骑士过去,可圣光教会的人。”他压低声音,往门口瞥了眼,“这两天比兽人还凶。”
伊丽莎白的耳朵猛地绷紧。
“教会的审判官昨儿个搜了寡妇艾琳家。”梅瑞的声音也低了,纺锤转得更快,“就因为艾琳丈夫死的时候,她留了块狼皮垫,被说成是‘与黑暗生物勾结’,硬生生把那垫子烧了,还罚了她三袋麦粉。”
“搜得没头没脑的。”霍克把锤头搁在铁砧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问他们找什么,只说‘净化一切不洁’。带着银制的圣徽,见着阴影就照,连地窖都翻个底朝天,像是在找什么藏得极深的东西。”
伊丽莎白的呼吸慢了半拍,教会的人是冲着兽人来的,还是……冲着她?
“咱们家那小子,才十六。”梅瑞的声音带了哭腔,麻线在膝头打了个死结,“前天被征兵的带走了,临走时连双新靴子都没穿上,就揣了把你打坏的旧匕首。”
霍克没说话,只是抓起锤头,又一次砸在铁砧上。“铛”的一声,比刚才更重,震得茅草屋顶都簌簌掉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这世道,是真不太平了。”
铁匠铺的铁皮烟囱呛出最后一口灰时,蝙蝠的瞳孔缩成细缝,盯着院门口那道晃进来的白袍子。
“哐当”一声,霍克的锤头砸偏了,火星溅到脚边。他抬头瞪着门口的审判官,那人胸前的银十字在油灯下亮得刺眼。
“奉圣光教会谕令,搜查不洁者,最近三个月,村里有没有陌生人来过?或者……夜里见过形迹古怪的影子?”
梅瑞把搓麻线的手往围裙上蹭:“大人,咱这穷地方,除了行商的,没外人来。”
“行商?”审判官冷笑一声,抬脚踹开柴房门,银匕首挑开堆着的干草,“那你们说说,为什么东边的黑松村,前天夜里被搜出三具吸干血的尸体?脖颈上两个细洞,血一滴没剩,这可不是兽人干的勾当。”
“教会的猎犬已经嗅到味了。”审判官的声音突然凑近,几乎贴在梅瑞耳边,“它们对吸血鬼的腥气最敏感,从黑松村一路追过来,到了你们村口才停下。你说,是你们藏了什么,还是那东西就混在村里?”
梅瑞的呼吸突然卡住,霍克猛地抄起旁边的铁钳:“大人,咱都是正经村民,信奉圣光女神,哪敢藏那玩意儿?”
“正经村民?”审判官转身踹翻了墙角的木箱,里面的铁蹄铁掌滚了一地。
“给我搜!”审判官突然吼了一声,门外立刻涌进两个带甲修士,手里的银制长矛在屋里乱戳,床底、柴堆、甚至霍克打铁的炭盆都没放过。银器划过木头的声音像在剥皮,每一下都刮在伊丽莎白的神经上。
“记住了,发现任何可疑者,尤其是皮肤苍白、怕光、或是身上有血味的,立刻报教会。抓住活的,赏五十金币;打死的,赏二十。但要是敢藏着掖着。”他拍了拍银十字,“圣光的火焰,可不挑人烧。”
修士们搜完了,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审判官最后瞪了眼霍克夫妇,银匕首在门框上划出一道白痕:“三天后,教会的圣银猎犬会再来。别让它们闻着不该闻的味。”
门被摔上时,梅瑞腿一软坐倒在地。霍克捡起锤头,却没再打铁:“他们是真要抓吸血鬼……”
伊丽莎白伏在房梁上,听着夫妇俩压抑的喘息。银匕首的寒气好像顺着木头爬了上来,贴着她的皮毛。黑松村的尸体,追踪的猎犬,赏格……教会不是在瞎搜,他们有目标,有手段,而且离她越来越近了。
当日头爬到头顶,伊丽莎白蜷在岩石凹陷里。头顶藤蔓垂落,挡住大半日光,只剩几缕热烘烘的光打在斗篷上。石头带着潮气,贴在背上发凉,能压下些奔波的躁意。
她没闭眼,就那么坐着,就这么耗着,直到夜晚彻底到来,她才直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土,站起身。肚子空得发慌,喉咙也干,但她没去找水,得趁着夜色赶路。白天太扎眼,教会的人爱带着银器晃悠,那玩意儿的光扫过来,浑身皮肤都发紧。
午夜刚过,林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伊丽莎白辨了辨方向,抬脚要走,北面突然炸响一声咆哮。
是野兽人那股子粗粝的嘶吼,暴戾。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一片咆哮滚过来,带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混蛋。”伊丽莎白低骂一声,火气直往上冲,“跟狗似的甩不掉?鼻子就这么灵吗?”
没时间骂了,她转身就跑,同时肩膀一阵抽痛,黑羽猛地撑破斗篷。变作蝙蝠,她扇动翅膀拔高,往有光亮的地方冲,那是村庄的方向。
刚飞过一片橡树林,底下的景象就让她浑身一紧。
茅草屋顶烧得噼啪响,火舌舔着木梁,浓烟滚滚。几间屋子塌了半边,有人尖叫着从火里往外爬,身上带着火苗。野兽人的咆哮混在哭喊里,一个绿皮怪物揪着个小孩的胳膊,另一个正用斧头劈砍缩在墙角的老人。
就在这时,村外冲进来十几个人。穿的甲胄杂七杂八,有皮甲,有链甲,还有的就套着件硬皮背心,头盔也歪歪扭扭。手里的家伙也乱,长剑,短斧,有个高个子扛着根带铁头的木棍。
他们没喊口号,上来就砍。一个络腮胡挥着斧头,一斧劈在野兽人的脖子上,绿血喷了他一脸。另一个瘦汉子灵活得很,绕到怪物身后,用短剑捅进它的后腰。
野兽人没料到有抵抗,顿时乱了。这些人下手狠,没章法但猛,没一会儿就把剩下的野兽人打退了。有几个想回头反扑,被砍倒两个,剩下的嘶吼着钻进了林子。
火还在烧,村民的哭喊低了些,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那些人没歇着,有的拿铁桶去打水灭火,有的蹲下来翻检地上的人,把还有气的往没着火的屋子里拖。
伊丽莎白落在一棵老树上,看着底下。这些人不是正规军,甲胄武器太乱,就一个统一的徽章。估计是雇佣兵。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他背对着她,正弯腰给一个老太太包扎胳膊。男人很高,肩膀宽,背上斜挎着柄大剑,剑鞘磨得发亮。他动作稳,包扎时手不轻不重,老太太疼得哼了一声,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太太就没再吭声,是在安抚。
包完,他直起身转过身。脸上有几道疤,横横竖竖的,眼神沉但不凶。看见个小孩蹲在地上哭,他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块麦饼递过去。小孩怯生生地接了,他抬手拍了拍小孩的头,没多说什么,又转身指挥其他人搬东西。
这人是头。伊丽莎白看出来了,其他人都听他的。而且,他对村民确实不赖。
脑海里一个念头冒出来。
教会的人在搜她,野兽人在追她,这地方没一处能安身。混进这个佣兵团,这些人走南闯北,人多眼杂,反而不容易被盯上。尤其是这个团长,看起来心不算硬。
她扯了扯翅膀上的毛,有点扎手。值得试试。总比一个人被两头追着强。
底下,那中年男人正让手下把水袋分给受伤的村民。火光映在他脸上,疤痕的影子忽明忽暗。伊丽莎白盯着他,心里盘算着,怎么过去,说什么,才能让这个看起来不算坏的团长,愿意收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她在树杈上蹲了片刻,听着底下佣兵团的动静。有人在骂骂咧咧地清理武器上的绿血,有人把战死的野兽人拖到村边堆着,准备天亮后烧了。那个团长正蹲在火堆旁,用布擦他那柄大剑,剑身反光里能看见他皱着的眉。
她拍了拍翅膀,找了片背阴的矮树丛落下。扯了把带泥的草叶,往胳膊和脸颊上抹得看起来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整理好斗篷,把破洞和血迹露在外面,她才深吸一口气,朝着火光挪过去。脚步故意放得踉跄,靠近时被一个扛着斧头的佣兵喝住:“站住!什么人?”
她停下,抬起头,故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脸上的泥和泪痕,声音压得又哑又抖:“我……我是邻村,跑过来的,他们……他们都死了。”
那佣兵上下打量她,眼神里有怀疑,但更多是刚打完仗的疲惫。他朝火堆那边喊了声:“头儿,有个女的。”
团长抬起头,手里还拿着布。他没立刻起身,只是看着她:“哪个村的?”
“黑松村。”伊丽莎白答得快,这名字她从教会审判官嘴里听过,知道确实遭了难,“前天被……被那些野兽人洗了,我藏在菜窖里,听着动静没了才跑出来,一直往南躲。”
团长站起身,走过来。他比她高半个头,阴影落下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没碰她,只扫了眼她胳膊上的划伤,那是刚才自己用树枝划的,不深,但渗着血:“伤得重吗?”
“不碍事。”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就是跑了两天,没吃东西。”
旁边有人嗤笑一声:“又来个拖油瓶。”是那个络腮胡佣兵,正用布擦斧头,“头儿,咱们可不是收容队。”
团长没理他,转头对一个瘦高个说:“给她块饼,让她去那边歇着。”他指了指没着火的那间柴房,“天亮再说。”
瘦高个应了声,从背包里摸出块硬饼递过来。伊丽莎白接过来,没立刻吃,只低声道了句谢。
她往柴房走时,听见身后有人嘀咕:“黑松村离这儿这么远,她一个女的怎么跑过来的?”另一个声音接话:“谁知道呢,这年头,活着的都有几分本事。”
柴房里堆着干草,角落里缩着两个吓傻了的小孩。伊丽莎白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把饼掰成小块,慢慢嚼。饼又干又硬,但她吃得很慢,得保存体力,也得观察。
团长没再过来。他和几个佣兵围在火堆旁,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有“补给”“往南走”“避开教会巡逻队”之类的词飘过来。伊丽莎白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他们磨武器的声音,还有人在给马喂草料。
天快亮时,她听见团长说:“让那女的过来。”
伊丽莎白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出去。火堆快灭了,只剩些红火炭。团长靠在一棵树上,大剑已经背上了,正看着她:“会干什么?”
“我……”她顿了顿,想起自己以前处理过不少伤口,“会处理伤,懂点草药。以前跟村里的老医生学过。”
络腮胡佣兵挑眉:“哦?能治断胳膊还是能接骨头?”
“治不了致命伤,但能止个血,处理化脓的伤口。”她看着团长,“你们刚打完仗,总有人受了伤吧。”
团长没说话,转头对瘦高个示意。瘦高个掀起袖子,胳膊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划伤,边缘已经泛白。“试试。”团长说。
伊丽莎白没犹豫,走到村边找到几株止血草,又从佣兵那里要了块干净的布和火折子。她把草嚼烂,混着点烧过的草木灰,往瘦高个胳膊上敷。动作快,没手抖,也没多话。瘦高个疼得龇牙咧嘴,她只说了句:“忍着。”
包完,她抬头看团长:“这样能撑三天,三天后换一次药,别碰水。”
团长盯着她的手,手上沾着草汁和血,但动作稳。他沉默了会儿,对旁边的人说:“给她找身能穿的衣服,再分她个水袋。”又看向伊丽莎白,“跟着走,别惹事。要是敢耍花样……”他没说下去,但手按在了剑柄上。
伊丽莎白点头,没道谢。她知道,这不是收留,是交易。她能处理伤口,他们能给她个暂时的藏身地。至于以后,以后的事,得等躲过眼前这两拨追杀再说。
太阳升起来时,佣兵团开始收拾东西。村民们在旁边看着,有人递过来几个麦饼,有人往他们的水袋里添水。团长接过饼,分了一半给手下,自己咬着饼,看了眼伊丽莎白:“走了。”
她跟在队伍最后,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有怀疑,有打量,但没人再说话。
前面的路还长,教会的人说不定就在哪个路口等着,野兽人的脚印也未必真的断了。但至少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