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分。冰冷的城市早已沉睡,只剩下写字楼格子间里几盏倔强的灯,在无边的墨色里,像几颗即将燃尽的星子。

我……因为一个无比荒唐的理由留下来加班的倒霉蛋。瘫在椅子里,后背僵硬得仿佛一块被遗忘太久的硬饼干。屏幕惨白的光刺得眼睛发酸,胃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麻木的钝痛在无声叫嚣。

“为什么只是一间厨房的设计方案就要我留下来加班啊。”我满脸怨气的嘟囔着,肚子也发出来了不争气的咕咕咕的叫声。

我从抽屉深处,摸出最后一份慰藉——一个印着褪色“福满记”字样的油纸袋。袋口被手指捏得有些发软,一丝微弱却异常执着的甜香,混合着烘烤麦子的暖意,悄悄钻了出来,在这充斥着速溶咖啡和电子设备冰冷气味的空间里,固执地蔓延开。像是废墟里开出的一朵小花,脆弱,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生机。

我撕开纸袋,里面孤零零躺着一个老婆饼。圆圆的,个头不大,酥皮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干燥的浅褐色,上面零星点缀着几粒烤得焦香的白芝麻。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句号,试图终结这漫长而疲惫的一夜。

我拿起它,指尖触到酥皮那熟悉的、微微粗糙的质感。几乎是机械地,把它送到嘴边,牙齿习惯性地咬合下去。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不,这并不是饼皮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太清脆,太干净,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紧接着,眼前猛地爆开一片纯粹、温暖到几乎灼目的金光!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吞噬了惨白的屏幕光,填满了整个视野,霸道得不容抗拒。我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手中的老婆饼脱手滑落。

没有预想中砸落地板的闷响。

光芒柔和下去,却并未完全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暖意,还有……一种浓郁到令人沉醉的甜蜜香气,蜂蜜、麦芽糖、烘烤得恰到好处的芝麻……无数种熟悉的点心香气交织、升华,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软的暖香。

我惊疑不定地睁开眼。

只见一片片金黄的、边缘带着完美焦糖色泽的酥皮碎片,现在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正轻盈地旋转、飞舞在空气中。它们彼此靠近、拼接、延展……竟在半空中飞快地勾勒出一件小巧玲珑、样式古雅的中式嫁衣轮廓!那金黄的酥皮就是最华贵的锦缎,细微的纹理如同精工刺绣。

而那原本该是豆沙馅料的位置,此刻正涌动着柔和的、甜蜜的玫瑰色光芒。那光芒凝聚、塑形,如同最灵巧的匠人用光在雕塑。

光芒渐敛,显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庞。肌肤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糯米粉,透着健康温润的光泽。小巧的鼻尖,花瓣般柔润的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丝初生的羞怯。最令人心颤的是那双眼睛,正缓缓睁开——瞳孔是纯粹温润的琥珀色,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着我呆若木鸡的脸。浓密纤长的睫毛每一次轻颤,都仿佛有细碎的金色光点簌簌落下。

她就那样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穿着那件由酥皮幻化而成的金色小嫁衣,裙摆轻盈地飘动着,仿佛随时会像酥皮一样散落成屑。时间凝固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喉咙干涩得发紧,连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

下一秒,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的羞怯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点燃,亮得惊人。她小巧的足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被风吹起的花瓣,带着一股浓郁的、甜蜜温暖的香气,直直地朝我扑了过来!

“老公!”

那声音清脆又绵软,带着一种新出炉点心的暖烘烘的劲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混沌的意识,直直撞进耳朵里。

温软的小身体结结实实撞进我怀里,冲击力让我踉跄了一下,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办公隔板上。

两条细细的、带着温润暖意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环住了我的腰,抱得紧紧的,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宝贝。我的下巴磕在她散发着蜂蜜和烘烤麦子甜香的发顶,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被速冻的披萨。

“我叫苏酥!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婆啦!”她仰起小脸,下巴搁在我胸前,琥珀色的眼睛弯成了甜美的月牙,里面盛满了全然的信赖和无尽的欢喜,仿佛这是天地间最理所当然的事情。那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也彻底烧断了我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她发间散逸出的、令人微醺的甜香。我的大脑彻底当机,像被按下了永久删除键,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的虚无。

……

“老公,这个……它好可怜哦。”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客厅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苏酥蹲在茶几旁,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盘子边缘那半根孤零零的油条。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看,”她抬起头,小嘴微微瘪着,指向旁边那碗正冒着热气的、浓稠的豆浆,“它都一个人待着,豆浆姐姐都凉了!它们明明就应该是一对的!”

这已经是她住进我这间五十平米出租屋的第三天了。从最初那晚的惊天动地、鸡飞狗跳(主要是我单方面在跳),到现在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也主要是我在努力适应),我依然觉得自己活在一场荒诞离奇的梦里。一个由老婆饼变出来的、自封为我老婆的、名叫苏酥的食灵少女。

她身上那件酥皮幻化的嫁衣,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套样式简单却异常合身的浅杏色家居服,质地看起来柔软极了。此刻,她穿着那身衣服,长发松松地用一根筷子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颈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刚出炉面包般的暖融融气息。如果忽略掉她此刻对着油条豆浆上演的“棒打鸳鸯”戏码,这画面确实称得上岁月静好。

“它们只是早餐……不是人,”我试图用人类的理念和社会逻辑去说服这位由食物化作的精灵,也就是“食灵”。

我的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和无奈,“油条就是油条,豆浆就是豆浆,没有‘一对’的说法。”

“才不对!”苏酥猛地站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看它们的颜色!一个金黄,一个洁白;一个酥脆,一个柔滑;一个在油锅里历练过,一个在石磨里温柔地转圈……这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她越说越激动,小拳头都握了起来,“分开它们,太残忍了!就像……就像把红豆沙和糯米团子分开一样残忍!”

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里面的控诉几乎要实质化。我张了张嘴,感觉任何理性的辩解在她这套自成体系的“食物婚恋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疲惫地抹了把脸:“……行吧,我明天买两根油条。”

“要刚出锅的!脆脆的那种!”她立刻补充,眼里的水汽瞬间蒸发,换上亮晶晶的期待,“这样才配得上热腾腾的豆浆姐姐!”

我无力地点点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每天都在被这个小小的食灵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她对“成双成对”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餐桌上,筷子必须成双摆放,碗碟也必须成对出现。有一次我不小心用了一只单数花纹的碗盛饭,她盯着那只碗看了足足十分钟,那哀怨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然而更加让我头疼的,是她那永不枯竭的、想要“投喂”我的热情。厨房,那个我过去只用来烧水和煮泡面的地方,如今成了苏酥神圣的领地。每天下班回来,迎接我的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和外卖APP的推送,而是满屋子勾魂摄魄的食物香气,以及她那张写满“快夸我快夸我”的、沾着面粉或酱汁的小脸。

“老公!快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她会端着一个比她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碟子,上面可能是两块煎得金黄的藕盒,或者几颗圆滚滚、裹着糖霜的山楂球,或者一碗撒了虾皮和紫菜的、清澈见底的小馄饨汤。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献宝般的期待。

味道……说实话,好得惊人。带着一种家常的熨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仿佛食物本身的生命力被她完美地激发了出来。但这份热情,有时候实在让人招架不住。比如昨晚十一点,我刚处理完一个棘手的线上会议,困得眼皮打架,她却端着一盘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菠萝包,兴冲冲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老公!新烤的!趁热吃才最好!”她踮着脚,努力把盘子举到我面前,菠萝包顶上的酥皮金黄诱人,裂开甜蜜的缝隙。

我看着那盘深夜碳水炸弹,再看看她亮晶晶、毫无倦意的眼睛,胃里本能地发出一阵饱胀的哀鸣。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在她那“你不吃我会很难过”的眼神攻势下败下阵来。后果就是,我撑得在沙发上挺尸了半个多小时,听着她在厨房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愉快地清洗着碗碟。

甜,是真的甜。像融化在舌尖的蜜糖。咸,也是真的咸。像不小心咬到没化开的盐粒。这就是我的食灵老婆,苏酥。一个执着于让天下食物成双成对、并立志用无尽美食填满我胃袋的、甜蜜又令人胃痛的奇迹。

某天在公司里……

“小孙!好消息!”部门主管老张的大嗓门穿透了略显嘈杂的办公区,像一记响亮的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手里晃着一张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集团年度福利!温泉度假山庄!两天一夜!你小子运气不错,抽到名额了!”

他把那张卡片“啪”地一声拍在我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卡片设计得很漂亮,蓝天白云,热气氤氲的温泉池,还有诱人的“双人套餐”字样。

“喏,填一下信息,选个房型,单人还是双人标间都行,周五下班出发!”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怎么样,带女朋友去放松放松?”

办公室里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善意的探究。我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略带疏离的社畜微笑。“张哥说笑了,”我拿起那张卡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硬挺和油墨的微凉,“就我一个人,选单人间就行。省事。”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习惯性的独来独往,此刻已经像一层坚硬的壳,早已包裹住所有可能滋生麻烦的缝隙。

老张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我低头开始研究卡片上的小字,终究只是嘀咕了一句“年轻人啊……”,便转身去通知其他人了。我把那张温泉券随手塞进抽屉最深处,指尖残留的硬纸触感很快被键盘的敲击声覆盖。

带谁去?带那个家里凭空冒出来的、会对着油条豆浆掉眼泪的食灵老婆?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差点笑出声。还是让世界维持它本来的、简单而孤独的秩序吧。

第二天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挤进百叶窗的缝隙。我打着哈欠走进客厅,鼻尖习惯性地捕捉着空气中可能弥漫的食物香气。奇怪,今天异常安静。厨房里没有熟悉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也没有苏酥哼着不成调小曲的细碎声音。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寂静。

我疑惑地探头看向厨房——空无一人。视线转向沙发——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抱枕堆里。

是苏酥。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失去水分的梅子。平日里总是蓬松柔顺的长发此刻显得有些毛躁,有几缕不服帖地翘着。她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杏色家居服,颜色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最让我心头一跳的是她的状态。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好奇的琥珀色眼睛,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盖住了所有光彩。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耷拉着。周身那股常伴左右的、暖融融的甜蜜香气,此刻也微弱得几乎嗅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无精打采的气息,像是受潮后不再酥脆的饼干。

她蔫了。蔫得彻彻底底。

“苏酥?”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鸟,飞快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委屈、控诉,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重的失落。只一眼,她又迅速地把脸埋进了膝盖里,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怎么了?”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尽量让语气放得轻柔些。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沮丧感似乎更浓了。

她没抬头,埋在膝盖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雨水打湿的糖霜:“……骗子。”

我一头雾水:“我?我骗你什么了?”

“温泉!”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像被揉碎的玫瑰花瓣,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双人的!温泉券!我都知道了!”

我瞬间愕然,大脑飞速运转。她怎么会知道?那张券我明明……昨晚随手塞进抽屉了!

“你……翻我抽屉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糟了。

果然,苏酥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滑过她微红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才没有!”她带着哭腔反驳,声音拔高,充满了被冤枉的愤怒。

“是味道!温泉券!它上面有硫磺泉水的味道!还有……还有森林里松针的味道!还有……还有‘双人’的味道!”她越说越委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你一拿回来,整个屋子都是那个味道!我怎么可能闻不到!”

她抽噎着,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说一个人去……骗子!明明……明明有双人券的!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了?觉得我……很奇怪?带不出去?”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含糊,带着破碎的颤音,像被狠狠踩了一脚的小动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和那副被全世界抛弃般的模样,我试图解释的那些“现实考量”、“麻烦”、“不合常理”……所有冰冷的理由,在她纯粹的伤心面前,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点残忍。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解释的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了她微微颤抖、显得格外瘦弱的肩膀上。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低,不像平时那样暖融融的。

她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压抑的抽泣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那股潮湿的、沮丧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着。

……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节日般的躁动。下午三点,本该是昏昏欲睡、与咖啡因作斗争的时刻,此刻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美味的炸弹,引爆了所有人的味蕾和八卦神经。

“天呐!小孙!这……这是你做的?”隔壁工位的杨姐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纸杯蛋糕,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那蛋糕小巧玲珑,雪白的奶油霜上点缀着一颗鲜红欲滴的覆盆子,旁边还用巧克力酱勾勒出可爱的笑脸。

“这曲奇!酥得掉渣!奶香太正了!”另一边的程序员小王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赞叹,手里还捏着半块印着可爱小熊爪印的黄油曲奇。

我办公桌的一角,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甜品展示台。几个精巧的藤编小篮子里,分门别类地放着苏酥今早塞进我背包的“作品”:印着爪印的曲奇、点缀覆盆子的纸杯蛋糕、裹着椰蓉的糯米糍、还有做成小蘑菇形状的巧克力棒棒糖。色彩缤纷,香气四溢,带着一种笨拙又真诚的可爱,瞬间俘获了整个部门的心。

“行啊,小孙,深藏不露啊!”主管老王也踱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糯米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奇和赞赏,“这手艺,开个甜品店都绰绰有余!”他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口感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我就说嘛,你小子肯定有情况!藏着这么一手好厨艺,怪不得……”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目光扫过那些可爱的点心。

“不是我……”我试图解释,声音在周围的赞叹和咀嚼声中显得格外微弱,“是……是我家里人做的。”

“家里人?”杨姐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眼神瞬间燃起八卦之火,“女朋友?还是……老婆?”她拖长了调子,周围几双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小孙!” 大老板钱总竟然亲自来了!他端着个保温杯,脸上是少见的、近乎灿烂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我这边走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去。

钱总径直走到我桌前,目光扫过那些被瓜分得所剩无几的点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什么也没问,直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印着烫金温泉山庄Logo的卡片,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啪”地一声拍在我桌上,盖住了那张被我遗忘在角落的单人券。

“温泉券!”钱总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一种“就这么定了”的豪爽,“双人的!拿着!周五下班,开我的车去!油卡给你放车里了!”

我彻底懵了,看着桌上那张崭新的、价值显然更高的双人券,感觉像在做梦。

钱总没给我反应的时间,俯下身,压低了点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我都懂”的了然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孙啊,年轻人,要懂得珍惜!这么好的……嗯,‘家里人’,”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眼神瞟了一眼那些点心空盒,“可要好好对待!带人家去放松放松!就这么定了!不许拒绝啊!”

他说完,直起身,对满办公室目瞪口呆的众人爽朗一笑:“大家继续!点心味道真不错!”然后便端着保温杯,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屋子更加沸腾的议论声。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还带着陈总掌心余温的崭新温泉券,耳边是同事们七嘴八舌的打趣和艳羡。脸上火烧火燎,心里却像是被温泉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浸泡了,一种奇异的、酸胀的暖意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眼前仿佛又闪过苏酥那双哭红的、委屈的琥珀色眼睛。这傻姑娘……她昨天那副蔫蔫的样子,还有今早塞给我点心时那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眼神……

原来,她不是只会哭和做点心。她是在用她的方式,笨拙地、固执地,把我推向那个她认为我“应该”去的方向。用甜蜜的炮弹,轰开了我紧闭的壳。

夜色如墨,将整座温泉山庄温柔地包裹。窗外是寂静的山林轮廓,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虫鸣。室内,柔和的暖黄灯光勾勒出和式套房的温馨轮廓,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泉水和沐浴露混合的湿润气息。

苏酥睡着了。

她蜷在双人床靠窗的那一侧,像一只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动物。呼吸清浅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平日里总是活力四射的小脸此刻恬静得不可思议。白天在温泉池里扑腾的兴奋劲儿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电量。一件印着卡通饭团图案的奶黄色睡衣,衬得她的睡颜更加柔软无害。

我躺在她旁边,隔着礼貌的距离,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暖香,混合着温泉水的味道,像刚出炉的、带着水汽的米糕。

黑暗中,我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无睡意。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晚上在露天温泉池里兴奋的尖叫和小声的惊叹,还有她笨拙地学着其他游客用毛巾叠出小动物形状时,那认真又懊恼的可爱模样。

白天同事们揶揄的目光、老板那“好好珍惜”的叮嘱、还有此刻身边这真实的、带着食物般暖意的呼吸……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如此真实地熨帖着心底某个荒芜已久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呼吸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变化太轻,轻到几乎被窗外的虫鸣掩盖。但我就是感觉到了——某种小心翼翼的、屏息凝神般的专注。

我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将身体调整到一个熟睡者该有的松弛状态,连眼皮都不敢有丝毫颤动。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我。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先是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纸张被小心地翻动。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细响。然后,一股极淡的、清甜的米香混合着一点点海苔的咸鲜气息,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我强忍着睁眼的冲动,调动起全部的听力。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听”到身边床垫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下陷感。她坐起来了。

我“听”到一种很轻、很慢的翻书页的声音,纸张的摩擦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是那本她偷偷塞进行李箱、封面花哨的《新婚人妻入门365天》?

接着,又是一阵更轻的窸窣声,伴随着极其细微的、塑料包装被轻轻捏动的脆响。那米香和海苔味似乎更近了一点。然后,我“听”到一声几乎化为气音的、小小的、满足的喟叹。随即是布料被轻轻拉动的细响……她是在给什么……盖被子?

给那个她下午在纪念品店买的、做成鳗鱼饭团形状的毛绒钥匙扣?我记得她当时抱着那个圆滚滚的、烤得焦黄还顶着一片“海苔”的饭团,爱不释手,嘟囔着“好可爱,要带回家好好照顾”……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虫鸣,还有身边那清浅的、却似乎不再那么平稳的呼吸。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靠近。

非常非常慢,带着一种蝴蝶降落般的轻盈和试探。那股混合着米糕清甜和温泉暖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缠绕过来,越来越近,最终停留在我的脸侧上方。温热的、带着点湿润感的呼吸,羽毛般拂过我的额角,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而静谧。她似乎在静静地凝视。那目光即使隔着黑暗和闭上的眼帘,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冬日里落在掌心的一片温暖的雪。

终于,一声轻语响起。

那声音太轻太软了,如同梦呓,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花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心翼翼地落进这片只为她而存在的寂静里。

“我会成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心。那柔软的呼吸离我的皮肤更近了一分。

“最温柔贤惠的好老婆的。”

每一个字都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精准地敲打在我紧闭的心门上,发出无声的轰鸣。

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承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般的吸气声。紧接着,是布料快速摩擦的声响,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缩回了被子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小的风。然后,便彻底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更轻、更缓了,努力伪装成从未醒过的样子。

只有那股清甜的米香,固执地弥漫在鼻端,久久不散。而我闭着眼,在一片温热的黑暗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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