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走在回家的路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夕阳的余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吞噬,周遭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平时熟悉的街景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仿佛褪色的老照片。脚下的路也变得异常漫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嗯?”潘停下脚步,疑惑地环顾四周,“这个路牌……我是不是刚刚才经过这里?”
一种冰冷的不安感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金属路牌。就在这时——
“嘶……”
一道扭曲而浓郁的黑色影子,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悄然从潘的身后地面“升”了起来!它悄无声息地张开——那不是嘴,而是一个不断旋转、布满层层叠叠利齿的漆黑深渊!
“!”
潘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就被那团汹涌扑来的黑雾彻底吞噬!冰冷刺骨的黑暗瞬间包裹了他,剥夺了他的视野、声音,甚至感知。仿佛被投入了永劫的无底深海。
黑雾涌动,凝实。一个庞大、扭曲、散发着硫磺气息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从浓雾的中心缓缓走出。
“嘿嘞嘞嘞……”嘶哑而愉悦的低笑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啊……”
那人形——不,应该称之为恶魔——的外貌开始剧烈变化。原本祥和平静的伪装迅速剥落,露出皮下那幽蓝如极寒深海的皮肤。双眼迸发出熔岩般灼热、凶残的光芒。赤红如血、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长发在死寂的空气中狂乱飘舞。巨大、覆盖着漆黑鳞片的蝠翼在它身后缓缓张开,投下令人窒息的不详阴影。
“被诅咒的人!”恶魔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刻骨的恶意,“你的味道……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我可不会忘记……当年,我就是这样……捏碎了他渺小的希望!”
最后的那个名词——“他”——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潘记忆深处那扇尘封、染血的门!
“嗡!”
一道无形而精准的场地魔法力场,如同最敏锐的陷阱,猛地干扰了它的法术!项链应声而落!
乔纳斯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瞬间捕捉到了不远处高楼天台上——那个如鹰隼般俯瞰着这里的银白身影:天爻!
它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的寒光,果断压低帽檐,如同滑入阴影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遁入巷子深处。这一幕,恰被刚刚捡起项链的银眼角的余光精准捕捉……
“啧,真是多管闲事的家伙。”乔纳斯活动着被砍了一剑的手臂,伤处黑烟缭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怎么,害怕我真的杀了这个小鬼?你们皇家铁卫那套‘守护无辜’的虚伪信条还没喂狗吗?”
“这是刻在灵魂里的铁律。”天爻的骑剑纹丝不动,剑尖锁定恶魔,“不分种族,不判生死,只护眼前无辜。”
“呵!虚伪!彻底的虚伪!”乔纳斯猛地张开双翼,一股强烈的气流卷起尘土,“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保护什么怪物!你看清楚!”
它巨大的爪子猛地指向勉强支撑着站起来的潘:
“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可怜的异界小鬼?大错特错!听着,你们这些愚蠢的恒古大陆人!这里——你们脚下这片所谓的‘异界’土地——”
恶魔的音调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正是你们口口声声畏惧、严禁踏足的、囚禁了我们数千年的炼狱牢笼!冥界!!!”
空气仿佛凝固了。
“当年大陆成型,根系松动,我们并非被彻底封印在地底!而是被流放、被扭曲,被迫挤入了这个名为‘人类世界’的夹缝空间!”乔纳斯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怨毒,“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被称为‘人类’的生物!我们这些冥界的恶魔,他们的阴暗面就是我们的温床!他们的脆弱、绝望、贪婪、憎恨……所有负面情绪,都是滋养我们躯壳的精神食粮!”
它熔岩般的目光扫过潘惊骇的脸庞:
“像他这样被命运苛待、内心充满创伤的容器……最适合我们寄生了!他的痛苦越深,力量越弱,我们的影子就能更深地扎根,汲取力量!终有一天……”乔纳斯的脸上展现出狂热,“我们将重塑被撕碎的身躯,我们将撕裂空间的壁垒!塔修斯之王的意志!将引领我们——重!返!恒!古!大!陆!”
它最后的咆哮,如同战争号角,直冲云霄。
“所以……你们的目的就是制造更多绝望?屠杀更多像潘家人这样的‘容器’吗?!”天爻的声音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塔修斯或许是!但我不一样!”乔纳斯怒吼,“我的恨,只针对一个人!那个用烈火焚尽我族人的怪物——堕法娜!”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击中了银和天爻!
乔纳斯死死盯住银,或者说,死死盯住她下意识护住的脖颈间那条重新佩戴好的蓝色项链——堕法娜的项链!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银!”恶魔的爪子指向那枚幽幽闪烁的坠子,“她的信物在你身上!我,乔纳斯,莫尔丹部落最后的复仇之魂!将会继承亡者的怨念!即使堕入永恒深渊,我也要——让那个冷酷无情的魔女!为我的族人!血!债!血!偿!!!”
话音未落,乔纳斯巨大的恶魔之翼猛地扇动!狂暴的气流掀起飞沙走石!它如同一道撕裂长空的幽蓝闪电,以惊人的速度冲上云霄,带着刻骨的仇恨,直直飞向空间裂缝的方向——恒古大陆的所在!
狂乱的风渐渐平息,死寂重新笼罩这条街道。
潘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衣衫。天爻缓缓收剑归鞘,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刚才乔纳斯的话语和信息量,如同重磅炸弹。
“……他说的是真的吗?冥界……就是这里?”潘的声音带着颤抖,望向天爻。那些关于父母爷爷的惨死回忆,此刻被赋予了更残酷、更黑暗的真相——被恶魔蓄意谋杀!
天爻沉默了几秒,看着少年眼中残留的痛苦和迷茫。那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要让空气凝固。但最终,他脸上那惯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容又回来了,只是这次格外明亮。
“哈!想什么呢,小鬼?”他用力拍了拍潘的肩膀,差点把他拍趴下,“皇家铁卫的铁律就是铁律!保护无辜者,可没说保护哪里的无辜者!就算这里真是冥界又如何?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如何?如果我们皇家骑卫因为这些‘真相’就对自己的信念产生动摇,那才真成了百年难遇的大笑话!再说了……”他抬头望向乔纳斯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起来,“现在说真伪还为时过早!总之,有我们在,轮不到那些恶魔在这里撒野!放心吧!”
这句豪迈的宣言,如同一股暖流驱散了潘心头的部分寒意。
“喂!你们两个,聊得挺开心啊?”一个带着明显不满的女声插了进来。
只见银迈着不怎么“优雅”的步子走了过来。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明显过大、不合身的男士外套和裤子,裤脚卷了好几圈,袖子也长得盖过手指,显得极其滑稽又笨拙,却硬是被她穿出了一种……强撑气势的感觉。深蓝黑底的魔导长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天爻的目光在银和潘之间来回扫了几圈,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恍然大悟、无比促狭的“我懂我懂”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调子:
“哦~~~原来如此啊~~~原来潘你去买东西是——”
“啊!等等!不是!那个!我……”潘瞬间预感到即将到来的灾难,汗毛倒竖,下意识就想开溜。
然而,几颗闪烁着危险蓝光的魔导弹已经毫不客气地锁定了他,带着破风声擦着他的脚边爆炸!
“砰!砰!砰!”
“啊啊啊!我错了!银大人!我错了!衣服买的不合适是我的错!我不该多嘴!我跪下了!饶了我吧!”潘瞬间五体投地,非常熟练地抱头求饶,姿势标准,语气诚恳。
银冷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算是暂时放过了他。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她内心的那丝窘迫。居然要在敌人(虽然跑了)面前穿成这样!
……
银终于换回了洗熨一新的深蓝黑底金边魔导制服,重新散发出了魔导师应有的尊贵气息(和怒气消减后的平静)。客厅里,气氛变得严肃起来。三人围坐,整理着乔纳斯带来的惊人信息和其背后的意义。
天爻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结论就是,乔纳斯揭露的情报中,有一点我们需要极度警惕:不仅潘是恶魔盯上的特殊‘容器’,这次被大典召唤去的其他‘异界适应者’里,恐怕也潜藏着被恶魔渗透的‘种子’。”
银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斯~真是麻烦透顶!那个酒鬼老头(玛修)丢给我一个烂摊子,现在又冒出这种破事!还有……父王他……”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怀疑,“我感觉他刻意隐瞒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堕法娜……”天爻将目光转向银颈间的蓝色项链,手指不自觉地在剑柄上摩挲,“这项链……是她亲自交给你的?自那以后,她就消失了?”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堕法娜,那可是个连恶魔都咬牙切齿的名字,一个在魔法界传说中都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存在。银居然认识她?这其中隐藏的秘密,恐怕比表面看到的还要深重百倍。但他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追问。
银抚摸着冰凉的吊坠,眼神略显复杂:“嗯……”没有再多言。
“无论如何,”天爻收回目光,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果决,“乔纳斯透露了一点是明确的——魔族暂时还无法大规模直接在这里行动,它们需要‘容器’作为支撑。这就意味着,我们还有时间。时间到了,该回恒古大陆了。玛修那家伙……需要一份详尽的‘报告’。”他看向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潘也站了起来,眼神异常坚定:“等一下!我……我也要去!”
银和天爻同时看向他。
银的眉头立刻蹙起,蔚蓝的眼眸中满是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你搞清楚状况了吗?刚才的恶魔有多危险你忘了吗?你去恒古大陆?那里对毫无力量的你来说就是另一个地狱!你……”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急促,“你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复仇?”
“……”潘没有立刻回答。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刺耳的警报、冰冷的碎片、无边的幽蓝、亲人坠入黑暗前凝固的笑容……以及乔纳斯那双充满嘲弄和恶意的熔岩瞳孔。仇恨的火焰在心底灼烧,但同时……
眼前的银,她身上有着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纯粹。为了使命(虽然是被丢过来)而行动,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脾气,可以因为一块面包而眼睛发亮,可以在危险时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这份纯粹,是他在经历了无数次失去、在痛苦的泥沼中反复挣扎求生后,几乎已经遗忘了的珍宝。
每一次失去都像一把刀在反复剜割他的灵魂,那痛楚足以让任何人崩溃。他看着银,这个对世界复杂性认知尚且懵懂、被保护得带着几分天真(虽然嘴很毒)的精灵族少女。
[我所失去的……那无法言说的痛……]
[决不能再让她经历!]
潘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壁垒,紧紧锁定了银有些困惑的蔚蓝色双眼,那眼神中的坚决,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
“为了——保护你。”他的声音清晰、沉稳,没有丝毫颤抖,“银。即使是现在这样……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保护你!不会再让你遭遇像我那样的……命运了。”
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挺直了脊梁。一直悄悄观察潘情绪波动的天爻,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潘身上那份缠绕的、如同实质般的阴暗“诅咒”气息,随着他这份不顾一切的誓言光芒闪耀,如同冰雪消融般,正快速地淡化、消散!
“!!!”
银瞬间僵住了。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劈中了她的心脏!滚烫的热意轰然炸开,迅速从脖颈蔓延到耳根,然后烧红了整张精致白皙的脸庞!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清澈如碧空海的蓝眸剧烈地闪烁着,慌乱、震惊,还有一丝……被这过于直白的誓言狠狠撞入心扉的悸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魔导长袍的下摆,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视线更是像受惊的小鹿般躲闪着,完全不敢再对上潘那双燃烧着觉悟火焰的双眼。
“……啧。”她最终只能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猛地别过脸去,手指不自觉地捻起一绺银白色的长发反复缠绕,强装镇定,“随、随你的便好了!到时候被魔物追着跑可别指望我去救你!白痴!”
尽管语气依旧别扭,但这已经是无声的应允。
天爻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扬起一个真正舒心的弧度。他默默地将手放在胸前徽记上,低声默念铁卫的誓言。这异界之旅虽然混乱麻烦,但意外地……也不全是坏事。
“那么,”天爻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标——恒古大陆!出发!”
三人的身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消失,留下的是被黑暗短暂侵袭、但终将被更多故事所填满的街道。